大部分读者都知晓,作为我国古典小说巅峰代表的《红楼梦》,原名其实叫做《石头记》。根据名字即能看出,这部小说主要讲述的,似乎是一块石头的故事。
果然在故事的开篇,作者就写到女娲补天时炼制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独独剩下一块没有使用,丢弃在青埂峰下面。
不想这块石头逐渐通了灵性,有了神识,总是惭愧感叹自己无才前去补天。后来恰逢一僧一道来此游历,它便求二人带自己去红尘中享受一番。
所以它就成了贾宝玉出生便携带的一块通灵宝玉,跟随书里的男主人公一起见证了簪缨世族贾府的兴盛和衰败。
但是曹公既然有意让他成为贯穿全书的一条线索,自然不会只充当旁观者,“顽石”这个意象从唐宋诗词中演化而来,代表了一部分学子想要救世却不能的思想。
虽然小说中贾宝玉的那块通灵宝玉是女娲补天所剩下的,但是在最早有关女娲补天的传说中,没有记载过女娲的五色石有剩余,更没描述过五色石可以随意变换大小。因此曹公只是借用了神话故事作为起源,为整个故事蒙上一层玄幻的色彩。
顽石这个意象后来在古人的文学作品中屡次出现,也逐渐拥有了不同的文学意义,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就是苏东坡和辛弃疾的诗作。
苏轼曾作过一篇《儋耳山》,“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馀。”
在宋哲宗登基之后,苏轼由于政治原因被多次贬往他乡,这首诗正是被贬儋州所作。
诗中将儋耳山旁的石头比作女娲补天遗留的五色石,借此表达自己心中的政治抱负不得施展的无奈,他被朝廷斥逐,如同被遗弃的补天石,无缘再为国家奉献力量。
这是首次有诗人将顽石赋予其他意义,之后辛弃疾将顽石的意象作了进一步地深化。他在《归朝欢》(题赵晋臣敷文积翠岩)当中写道:补天又笑女娲忙,却将此石投闲处。题目中提到的赵晋臣是辛弃疾的好友,此时被罢职到了铅山,恰巧辛弃疾也在此处。
两位同样抑郁不得志的友人相逢,辛弃疾就此留下了一篇词作,这首词的末尾两句是点睛之笔:细思量:古来寒士,不遇有时遇。
这里的不遇可以理解作怀才不遇,因此词中的补天石意象,也是代表了一种士人无法实现抱负的愤慨。
曹公将顽石作为开篇记载的一个元素,又称它“无才补天”、“日夜悲号”,所以这块石头绝不仅仅是要到人间的温柔富贵乡去享受。
它其实代表了作者一种救世之心,它在红尘中看过了许多人世无常,看到了社会的阴暗弊病,但是对此却无能为力。
周汝昌先生曾经提醒研读《红楼梦》的人,要从女娲这个神话人物本身出发去理解她遗留下的一块顽石。有关女娲的所有传说里,她所作所为都有比较明确的目标,无论是造人还是补天,本质都是在拯救苍生。
所以她留下的这块顽石,也继承了女娲的功德心。那么随身佩戴它的贾宝玉,就是顽石意象的拟人化,书中说他愚顽、潦倒,不通事物、怕读文章,其实都只是一种表象。
他看到和思考过的东西非常多,但是他对这个病入膏肓的世界已近绝望,因而才有了弃世的态度。
书中贾宝玉和林妹妹的爱情悲剧一直令许多人为之感叹,林黛玉初到贾府时与贾宝玉第一次相见,两人在心中都是暗自惊叹。
林黛玉看着贾宝玉只觉得他“何等眼熟到如此”,而贾宝玉更是脱口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他们的确曾见过,只不过是在二人的前世。在《红楼梦》的设定中,贾宝玉前世是天上赤霞宫的神瑛侍者,偶然路过西方灵河岸,用甘露浇灌了一株绛珠仙草。仙草逐渐修成人形,幻化成一个女体,为报神瑛侍者恩情,于是跟随他一同下凡历劫。
这株仙草即是林黛玉的前世,她说自己无甘露报答神瑛侍者,但是愿意将自己一生的眼泪偿还给他。所以故事里的林妹妹总是多愁善感,当她泪尽之时,就是离开人世的时候。
在书中第四十九回里,林黛玉曾说自己近来虽然辛酸,但是眼泪却比往年少,这便是曹公提前给出的伏笔。
一石一木是书里两位主人公在前世修成的约定,但是在人间这一世,他们的约定迎来了一个威胁最大的“金玉良缘”。贾宝玉衔玉而生,贾府所有人都将这块玉视作珍宝,只有他自己不是很在意,曾有道人对贾府中人说贾宝玉将来必须找一个带金的女子,才好相配。
所以当带着金锁的薛宝钗出现时,林黛女娲补天的故事玉的危机感随之生出。在书中两人几次发生纷争,源头都是金玉良缘的流言,林黛玉担心贾宝玉会因此移情,所以屡次用话试探。而贾宝玉却认为两人自小耳鬓厮磨,林黛玉却不知自己心意,也生气说过“我白认得了你”。
金玉良缘代表的是一种封建社会的礼教标准,是世俗眼光下看好的姻缘。落到薛宝钗本人身上时,也就指代了她这种类型的女孩才是符合那个时代要求的好妻子。
她会劝诫贾宝玉追求仕途经济,也因此遭到了贾宝玉的冷眼,他们所拥有的仅仅是两块看起来般配的死物,其实在思想上面没什么共通点。
木石前盟才是真正难得、品性相契的爱情。它依靠的不是外在某种事物的联系,而是两个人灵魂能够共鸣,冥冥之中就已经注定的缘分。
贾宝玉一直坚守着自己内心的木石前盟,正是他不肯和世俗一道,不畏惧他人眼光,始终做自己的表率。
曹公在塑造贾宝玉这个角色时,赋予了他很多自己的思想。他曾借他人之口批判贾宝玉,说他“行为偏僻性乖张”,“于国于家无望”。
但是贾宝玉并非真的愚钝草莽,相反他的父亲贾政曾说,他只是不肯用心,但凡经心,无所不能。
因此他并非真的无才,他是有才却不想作为。他承载着作者的性情,对末世的封建社会有着深沉痛恨,不愿意随波逐流地去研究人情学问、仕途经济。
他只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下功夫,例如和家中的姐妹女孩们长久地在一块。
薛蟠初来贾府的时候,作者就通过他写出了贾府男眷的败坏,薛蟠起先不愿意住进来。
因为他担心在姨父家中受管束,等到真的和其他人熟悉起来后,才发现贾府年轻一辈的男性大多是些酒肉之徒,与他很合得来,在这些人的挑唆下薛蟠反而坏得变本加厉。
这是作者在暗示大观园外的世界,不过如此一般浑浊泥泞,因此贾宝玉才会与其格格不入。
在书中贾宝玉有几次摔玉的情节,都与林黛玉有关,在初见时他对黛玉的为人品格就非常喜爱,但是却因黛玉没有佩玉而登时发狂。
作者借贾宝玉之口说道:连人的高低贵贱都不分,还说什么通灵不通灵。在后来两人因为金玉之论拌嘴的时候,贾宝玉也赌气摔玉,此时这块玉好像已经成为了他的束缚,更像是一种封建枷锁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屡次想要摆脱而不得。
因此贾宝玉自始至终都是一块顽石而已,并非世人眼中能够榜上有名、光耀贾府的美玉。
他在人间享受了十九年的荣华富贵,但是不能在贾府大厦将倾的时候力挽狂澜,他最终还是选择回到青埂峰下,远离污浊的封建末世。
曹公无可避免地将自己的命运、自己所面临的困境代入进书中。他本生长于乾隆盛世,家中也曾显赫一时,却遭逢两次家难,举家人酒食常赊。经历了巨大的变故和落差之后,曹雪芹看清了统治者的虚伪、封建社会的腐败。
他笔下的贾宝玉冥顽不化,挨打挨饿也不入世俗,正是曹公在抒发自己胸中块垒。他本有补天之才,但在这个世道里,这个即将毁灭的天地中,任何人才都要被迫凋零。大环境的磋磨下,要么放弃身段同流合污,要么就只能在命途中消亡。
曹公在穷困潦倒的状态下,依旧花费十余年光阴创作了《红楼梦》,每字每句中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期盼。
他以顽石作为故事的起源,以顽石为特征展现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将这一意象赋予了强烈的生命力,寄寓着自己的深刻思想,是整本书的灵魂核心。
顽石秉持着自己的潇洒人格,来人世只作游历,最终还是要回归仙界。这层神话色彩竟成了曹公难得的温柔一笔,让这些有灵性的红楼儿女们依然有可栖息之所。或许在际遇坎坷中国士人心中,也盼望着九霄云外,自己的灵魂能够得以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