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黄河一壶酒
梁衡
《壶口瀑布》是我在记者任上写的最后一篇散文。1987年我正在黄河壶口采访,接到北京来的电话,成立国家新闻出版署,要我立即回京,从此结束了我13年的驻站记者生涯。人的一生总有几个驿站,几个起止点。对我来说壶口这个地方算一个。
黄河与我有特殊的缘分。我小学、中学阶段是在黄河的支流汾河边成长的。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在内蒙古黄河边的临河县(现属巴彦淖尔市临河区),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离黄河有多么近了。这里是河套平原,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为什么称黄河是母亲河。河套地区为黄河的中上游,它自青海发源,冲过甘肃、宁夏的峡谷后进入内蒙古平坦地带,渐渐冲击出一个八百里平原。历史上黄河决口泛滥的灾害大都在下游的河南、山东,而上中游的河套则是富得流油。所以有一句话“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在这里你真正感觉到是躺在母亲的怀抱里。
头一年先在农村劳动,有一项农活就是淌黄河水浇地。仲夏的后半夜,万籁俱静,月光如水,你蹲在田头能听到玉米喝着黄河水,噼噼啪啪拔节的响声。因为有自流灌溉,这里的小麦特别好,产品是有名的河套雪花粉;瓜果特别甜,是有名的河套蜜瓜;又产一种“糜子米”,比小米大,比大米小,是当地的主食,也是草原牧民制作“炒米”的主要原料。黄河里产鲤鱼,当地人形容最好的美食是“新碾的糜子开河的鱼”。黄河水从西边进来把这片土地滋润一遍后再从东边流出去,形成一个大湖乌梁素海。在湖上行船,有时鱼会自动跳到船里。这就是黄河,以她丰富的资源养育着世世代代的先民。历史上的“走西口”,就是指周边穷困省区的人往这里走,干什么?来投靠黄河讨生活。温柔、敦厚、富饶是我对黄河的第一印象。
第二年到县委工作,第一个任务就是到黄河边带领民工防“凌汛”。凌,是指冰凌,大冰块。沉睡一冬的黄河解冻了,河上漂浮而下的冰块浩浩荡荡,如出海的舰队。但一时不畅就会塞堵成冰凌大坝,决堤泛滥。这是只有在北方的黄河才有的一种特殊灾害。火山爆发是一股炽热的岩浆流冲向田野;而凌汛期的黄河决口则是一股冰块流冲向田野。民工说前一年一次泛滥,直到割麦子时冰凌还没化完。可以想见它的野性,它的威力。我在一篇文章里记录过这次防凌汛的情景:
“终于有一天早晨,当我爬上河堤时,突然发现满河都是大大小小的浮冰,浩浩荡荡,从天际涌来,犹如一只出海的舰队。阳光从云缝里射下来,银光闪闪,冰块互相撞击着,发出隆隆的响声,碎冰和着浪花炸开在黄色的水面上,开河了!一架值勤的飞机正压低高度,轻轻地掠过河面。”
这时的黄河无比威严、壮阔,我一下想起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当时就有一种创作的冲动,但是写不出来。
后来我当了记者沿黄河上下采访,黄河不同的形象在我脑子里反复出现,一遍遍地打印、叠加、发酵。我到过青、甘、川交界处的黄河第一湾,晨曦中它蜿蜒西来,刺破莽原,亮晶晶的像一道划过时空的闪电,是一股力量的源泉。当时还写了一首诗:“九曲黄河第一湾,长河落日此处圆。从来豪气看西北,一泻千里下东南。”1983年我到甘肃采访刘家峡水库,这是黄河上游的第一阶梯水库。让人吃惊的是这里的水一点也不黄,你会怀疑是在梦里,或者在杭州西湖里,眼前只有一个绿。当时我写了一篇《刘家峡绿波》,其中有这样一段:
“水面是极广的。向前,看不到她的源头,向后,望不尽她的去处。我挺身船头,真不知该作怎样的遐想……整个水面只有些微的波,像一面正在晃动的镜子,又像一块正在抖动的绿绸,没有浪的花、涛的声。船头上那白色的浪点刚被激起,便又倏地落入水中,融进绿波;船尾那条深深的水沟,刚被犁开,随即又悄然拢合,平滑无痕。好固执的绿啊。我疑这水确是与别处不同的,好像更稠一些,分子结构更紧一些,要不怎会有这样的性格?”
这时的黄河变身为一座绿色的湖。郭沫若拿它与新安江水库比:“成绩辉煌,叹人力真伟大。回忆处,新安鸭绿,都成次亚。”新安,就是现在浙江的千岛湖。
青藏高原出发的黄河为什么逐渐变黄了呢?她在做着伟大的造地运动,向我们民族注入资源和财富。我到开封,发现黄河在这里是一条悬河,河面比城墙还要高。到山东黄河出海口,能明显地看到一块新陆地在一点一点地向海洋里生长去。这些泥沙都是黄河从上游搬运来的。它每年要带来16亿吨泥沙,在入海口新造30平方公里的土地。黄河千年流淌,这样默默地聚沙为原,该有多大的毅力啊。
梁衡的作品
黄河历史上曾有无数次小的和六次大的决口改道,可以说半个中国的地貌是黄河造出来的,一半的物产与黄河有关。沿晋陕峡谷的黄河两岸都产红枣,老乡说,枣树听不见黄河的水声就不结枣了。而河南、山东盛产花生、棉花、蚕桑,这都是因为黄河造就的冲积平原。黄河为我们在世界民族之林中争了光。
1993年,距我第一次接触黄河已过去23年;距我最后一次告别壶口也过去16年。就像一壶老酒一样,黄河的滋味在我心里愈来愈醇厚、绵长,终于压抑不住心里的激动想写一点东西。但一条万里之长的古老大河,截取哪一段最能表现出它的雄壮、美丽又能表达我内心的激动呢?
想来想去,只有壶口。这里的地形像一个水壶之口,黄河从晋陕峡谷中冲出,本是如脱缰野马在宽阔的河床上任性驰骋,突然跌入这把大壶口中,它在这里收紧、跌碎、打旋、激突、冲锋,变成雾、化成雨、聚成潭,又再变回河流状奔腾而去。它像一个壮士,在风尘仆仆的途中痛饮一碗烈酒,浇心中的块垒,扫除浑身的疲劳。观者至此无不被它的豪情感染,心中为之一振。每一个中国人只要到壶口的黄河岸上一站,都能油然而生民族的自豪感。难怪我们的人民币上印着壶口河涛奔涌的图案。
我终于写了一篇《壶口瀑布》发表在1993年8月23日的《人民日报》上。后被收录在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人民教育出版社(2014年)等几个版本的初中语文课本上。这篇文章是我心中黄河的缩影,也是我对黄河精神的理解。
2018年全国教材重新统编后,我的《晋祠》退役,这篇仍保留下来使用至今。仍然是写水,但由泉水变成了河水,而且是母亲河——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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