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佛

　　文/肖复兴

　　卡佛（Raymond Carver）是美国八十年代复兴短篇小说的主力之一，被称为是和海明威、塞林格、契佛齐名的最伟大的现代短篇小说家。在美国研究他的专著就有不下20本。他的作品被翻译成世界20多种语言，介绍到德国之后，曾经改变了德国短篇小说的创作。他的几个短篇小说还被美国著名导演罗伯特·阿特曼改编成电影《浮世男女》，又译《银色性男女》《捷径》（Short cut）。卡佛1938年5月25日生于俄勒冈，死于1988年8月2日。只是得到文学界的认可很晚，去世那年他才被选入美国国家文学艺术学院（American Academy and Institute 肖复兴的作品 of Arts and Letters）。他19岁结婚，21岁的时候就有了两个孩子。一生漂泊动荡，很少有正式的工作。曾经被4次送进医院，强制戒酒，最后死于癌症。死前的那一份奖金才让他的生活稳定下来，使得他有了时间创作长篇小说，可惜只写了几万字就死掉了。他的写作介乎卡夫卡和品特之间，他笔下的人物都是失败了的或是正在走向失败的小人物，很少有欢笑，就像他自己的生活一样。在他的小说里，失去的一切，不是故事的结局，而是故事的开始。在美国，卡佛被认为是极简主义小说的代表，如果放在大的文化背景下看的话，我们也可以发现他和简约派音乐（比如菲利普·格拉斯）和简约派美术的关系。有人说他是海明威“冰山”理论的最极端的发扬者。如他的遗作《柴火》一样，重要的是他小说里所省略的部分，没有写的部分可能会更加让我们充满想象。小说主人公梅耶为什么失去了妻子，只提了一句说她跟一个酒鬼跑了，并没有展开；梅耶到索尔家砍柴火，不付钱也要干这个活儿，为什么？柴火为什么对于他生死攸关？也都语焉不详，只是一笔带过。而小说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索尔夫妻对梅耶的好奇，梅耶对索尔家中的照片女主人和突然响起来的电话铃声的微妙心情，以及他不断地砍柴火和先后7次出现在视野里那远处的山水。最后，小说写道：“今天我看到了一只野鹰，一只鹿，我劈了一大堆木头。”他将一个失去家庭的男人的孤独心境，在一对夫妻和一堆柴火的映衬下，描摹得木刻一般干净。见棱见角，有力度。可以看出，到了卡佛那里，文学终于不再是一种炫技或杂耍，没有花腔，甚至没有高潮。他的作品让我们重新认识到小说的力量恰恰源于生活本身的苍白和无力，小说的最终结构恰恰只能是对生活本身的芜杂和荒诞的模仿和选取。卡佛是继海明威、福克纳之后最优秀的短篇小说家之一，是真正的当代文学大师，还说他的《柴火》，篇幅虽短，却有完整的故事，其简洁的情节和冷漠的语言，在卡佛式叙事中充满了阅读魅力。文学理论大师《结尾的意义》一书的作者珂莫德，曾经说卡佛的小说是在自己给自己放下的镣铐里跳舞跳得最好的人。在限制与留白之间，他看似波澜不惊，却是难得地月白风清，如同我国古典美学中的大味必淡。而现在我们的有些小说，早将限制的镣铐换上了时髦的金子或珠子做成的手环和脚链了。

　　不应该让所有小说都像卡佛所写的那样，但也不应该没有像他的小说那样的存在。文本膨胀和臃肿往往是个人的选择，但从某种角度上说，我总觉得，在我们现在的社会背景下，一个中国的批判主义作家还不应该是个胖子（臃肿）。卡佛是小说中的汤姆·维茨，汤姆·维茨是美国老牌的摇滚歌手，在罗伯特·阿特曼改编卡佛小说的电影里，汤姆·维茨还出演过其中的一个角色。在他们的作品中，他们同样会告诉你，“那辆带着你离去的火车，恐怕不会再带你回家”——这是汤姆·维茨唱过的一首歌里的一句歌词。对比卡佛，我们的小说里，不仅少了作者的激情，也少了作者个人的苦难。包括我自己在内，有几个人真的能像卡佛那样在朝不保夕的状态下写作。但我又想，如果真有一个人像卡佛那样写作，我们的评论家们，我们的杂志，会认可吗？如果他不是卡佛，我们还会觉得他真的写得好吗？或者真的能够读得下去吗？所以这不应该仅仅是作家的问题，还更是我们整个的文学观念的问题。我觉得卡佛写得好，恰恰是因为我相信生活本身的缺血缺钙的苍白。不管怎么样，文学就像过去所谓的革命事业一样，总不能只是“请客吃饭”吧？也不能总是现在电视里的肥皂剧一样，总是男欢女爱的打情骂俏吧？小说里呈现出的琐碎与臃肿，不仅来自生活，也来自我们本身，在一个热衷煽情、崇尚繁华、喜欢走秀的年代，小说也可以成为一种表演。所幸的是，卡佛是个小说家兼酗酒者，恰恰不是演员。

　　《名花零落雨中看》

　　肖复兴 著

　　作家出版社

　　2021年1月

　　肖复兴先生创作生涯超过半个世纪，佳作连连，但是目前市面上暂无一套规模适中，相对好而精的选集。此次由肖先生亲自精选创作散文精华一百万字，分“生活与感想卷”“读书与怀人卷”“亲情与友情卷”“音乐卷”四类进行精编，系统收入了其最有代表性的散文。

　　本书是“肖复兴散文精选集”之一种，萃集了肖复兴散文作品中谈论读书感想、追怀师长的篇章。读书感想，广涉罗曼·罗兰、泰戈尔、屠格涅夫、卡佛、门罗等著名作家，解析富有深度，给人以知识上的收获和思想上的启示；追怀师长，则谈及与肖复兴有直接交往的叶圣陶、汪曾祺、孙犁等文坛先辈，让我们从一个侧面更加地了解了那些文化老人的精神底色和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