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龙正式搬进白房子那一夜,梁太家正逢夜宴,睨儿催睇睇问她吃过晚饭没,睇睇不情不愿地随口一问,谁知薇龙猝不及防一扬脸:没吃呀~
后座传来“噗”地一声,正与我心中暗道的那句“不好!”合拍。登时死心:许鞍华的《第一炉香》,终究“未得”……
银幕上这个葛薇龙,根本就不是张爱玲笔下的那一个。
平心而论,电影拍得算是“符合原著”,投奔姑妈、初恋失利、司徒示好、情陷乔琪、去留挣扎、甘为刀俎……该有的桥段都有,很多经典台词也是直接照搬原著,说“高度还原”不为过。
只是尤其在薇龙这个人物上,不露声色地、一点一点地歪掉了。
电影大体是捋着张爱玲的小说拍的,时间线、人物线、故事线统统大差不差,唯有几处要命的“小动”:文章开头那句“没吃呀”,就是其一——这是很小、却很重要的一笔:
原著里,从薇龙第一次访姑妈、到正式入住白房子,用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大篇幅,由此徐徐引出时代背景、社会规则、梁宅生态、梁太其人……
而薇龙,从一开始的倍觉屈辱到后来的甘之如饴,一步步奠定了她日后故事的基调。
那晚没有睇睇的事,只是睨儿客客气气来招呼薇龙——带着一篇梁太的敷衍之词,她张罗要给这位寄人篱下、将作人饵的侄小姐在楼上开一桌饭,这举动不见得没带着点真诚的同情。
当时的薇龙,则客客气气答:“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
也唯有这样回答,才是张爱玲笔下的葛薇龙。
原著中,薇龙第一次到白房子,梁太不在,睇睇和其他仆人自顾自闹着,只当她是个打秋风的,肆无忌惮,搞得薇龙很窘;欲走时又正遇上梁太回家,又被当着面抢白一通,委屈之余也看清了姑妈真如市井风言所议,复杂得很。
张爱玲原笔,薇龙生于书香门第、中产之家,自己正读书,在家里也算娇养惯的。纵然年纪轻,“面嫩心软少决断”、但绝不傻,一入侯门深似海,她看得出表面平静安详、荡漾着粼粼月光的海面下暗藏激荡,自己初来乍到怎肯露怯?试想初入贾府的黛玉,若是没有生怕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那还是黛玉吗……
▲想起来,马思纯曾在自己的微博上写下自己看原著《第一炉香》的读后感:“爱,不是一个一个人的卑微,而是两个人的勇敢”,当时只遗憾于可能恋爱脑的马暂不能懂张爱玲,没想到一语成谶,此言倒成了电影中另一个葛薇龙的定场词。
姑侄俩的第一回合下来,薇龙获得了“留下”的应允,此前备受刻薄的委屈荡然无存,她当下只觉得奇幻,仿若自己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
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梁太的出场,倒算得上气场十足
这一番思量中自有两层含义:
首先,对俗世声名狼藉的姑妈抱着敬仰之情,这与父亲清耿文人式的割袍断义截然不同,这是首次对薇龙价值观的一次披露;其次,此时的薇龙心中尚留存着另一种清明的希望:完成学业、找到爱人——她原本是心怀光明的。
告知、送别父母之后,薇龙再返梁宅,路上有一个细节,非常微小,但却是能够映照她的心境:
薇龙正待揿铃,陈妈在背后说道:“姑娘仔细有狗!”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一声叫了起来。陈妈着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
▲睇睇和睨儿,形象也算相合,除去“糖醋排骨”之类的印象
在繁华世界里走了一遭,已经开始对那里感到心旷神怡、对旧世界不屑一顾了,这里埋着薇龙后来决定留下的种子。
可旧世界回不去了,新世界就一切随心吗?电影里,睇睇低声跟睨儿说、音量也未见得是诚心避着薇龙:“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
这句话在原著中也是有的,不过不是睇睇说的,而是出自薇龙自己口里——当她发现自己的房间里已经备好了那些完全不符合女学生身份的各类华服时,她对自己的处境心如明镜。原文写得有看头,须得全端上来,一个字也舍不得省:
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等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
……
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得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微笑着入睡。
理智是清醒的,情感却已经奔入梦境,欲罢而不能,这是薇龙世界观的进一步构建稳固——清醒而自甘的堕入,命运已定。梁太再心怀不轨,路却是自己一步步走的,怨不得人,这一点,薇龙自己晓得。文末那句“她们(妓女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原本就是有的放矢。
电影中第二处明显的改动,在薇龙发现乔琪与睨儿厮混后决定回上海时:
她当机立断买了船票,经过一次短暂的暴雨阻息后便毅然登上渡轮。登船时,她被裹挟在“下三等人”中间拥来挤去搞得一身狼狈,终于上了船,却受到市井之人诽议,于是调转回头果断逃回梁宅——整个过程,无论是离开还是回来,都似是一时赌气。从头到尾慌慌张张,没个周全思量。
原著中的薇龙始终是没踏上渡轮的,她离开的冲动被一场肺炎阻住了。病从夏日延到了秋天,在漫长的冷静期中,她意识到,自己不像从前那样思想简单了,在回与不回的天人交战中,她考虑到了未来的一切可能性:
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那么,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子?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
这其中,又有两个问题,由里透表,咱们且先来看这股“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这股热情到底是什么呢?是她留在繁华世界的一个最大的可能性。
曾经的薇龙的确是幻想过一场合适的、清白的爱恋,她将希望系在大学生卢兆麟身上,然而卢很快就被姑妈“撮卷了去”,看似纯洁的人一旦遇到可意想不到的诱惑,也就露出不堪抵挡的软弱来。
这一项可能,被薇龙划掉了。
▲一个望向奢侈的卢同学,如何拯救一个心怀繁华梦的葛薇龙……一声叹息。
遇见乔琪之后,薇龙虽然心动,却也曾听进了吉婕和睨儿的善意劝告,很理性地疏远对方,之所以后来又变了态度,是因为司徒协——梁太太养兵千日,此时终于要用在一时,再不给自己寻个出路,不定遇上什么推不掉的厄运。
而像梁太那样纯粹为了跃阶级而嫁人,在薇龙看来是行不通的。
因为物质无虞后,剩下无尽的情感黑洞,梁太需要得到爱、很多人的爱,但她的求爱方式在薇龙眼中却可笑可怜,她绝不愿重蹈覆辙。
▲虽然外形不像乔琪乔,但不得不说,彭于晏的演技还是相当在线的(那个……我保证,此言不出自颜值滤镜~)
那么,能禁得住梁太的诱惑、自身又是繁华世界中人,况且相貌也好——连那卢兆麟与他相比也“显得粗蠢了许多”的乔琪乔,如何不是薇龙心中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的最佳伴侣?
薇龙爱乔琪吗?自然也是爱的,但这爱是微薄的、附有条件的,更像是她流连在五光十色的奢侈世界无法回头的一块遮羞布罢了。可叹电影中,却将这块遮羞布拿来做了主题。在这新主题下,乔琪和薇龙都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乔琪竟然会吃醋,试图阻止薇龙做陪司徒协;薇龙竟然会大喊:我爱你,你个没良心的!
……简直众生颠倒。
那么回头去看,刚刚的第二个问题,怎么理解薇龙所谓的“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呢?
那并不是出于爱意,哪怕是两性之间纯粹的征服,而是囿于一种世俗的无奈。正如梁太留薇龙时对她的一番“劝慰”——也是字字如金,不忍删去半句:
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你要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养得当心,我早就老了。你呀——你这么不爱惜你的名誉,你把你的前途毁了,将来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阶级的人,简直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
——失去名誉的后果不堪设想,那么,所谓的名誉又是什么呢?
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我所谓的名誉和道学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么讲究贞节了。小姐家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了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的闲话,说得人越多,越热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么妨碍。唯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
理解薇龙的选择,要回到时代中去:她在她的环境里,便在她的绝境里。
薇龙因为乔琪携了睨儿鬼混,一气之下打了睨儿弄得沸沸扬扬,因此给自己留下了把柄。在那个时代中,薇龙的命运可不就如姑妈所说:因坏了这一路名誉,嫁不到好人家,到了三四十岁就变成了老太太,此生无望吗?这便是薇龙必须“收服”乔琪的原因始末。
一出戏尽管唱烂了,既然还想立在场上当个角儿,就得硬着头皮唱下去。
说到底,害了薇龙的,是梁太、是世风世俗,更是自己。幽微之处在于:哪怕过着这等有今日无未来的苍白日子,嫁给一个只顾要钱的吸血鬼、受制在小型慈禧太后的“淫逸后宫”中,在薇龙看来似乎也好过回到原来的世界,在浮华门外朴素度日。
这是张爱玲所留下的、关于人性的母题——当被巨大的现实黑云压顶,人性究竟能卑微到何种程度。回头再看许氏这部《第一炉香》,怕是着了张爱玲的障眼法——如若不然,便更可怖了:
如此这般将对“命运如飘零舟般无常”的深邃审视与同情,轻化作软飘瓢的“爱而不得之痛”,这简单粗暴的舍本逐末法本身比电影更值得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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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观复采芹人
监制:观复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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