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大赛#红油纸伞
一
我曾有一把红油纸伞,是小时候的朋友牛二给的。它红的就像用血浸过,在太阳底下甚至可以看见血丝往身上滴,整个人都是血红的。在雨天里撑起,就像举着一个蘑菇,不,就像出水的灵芝,我就躲在它下面,那时还不到十岁。
我出生在薛家寨,一个碧水环绕的山寨。山上古树苍天,竹林密布,浓雾弥漫。山脚下的青衣江绕行而过,山涧清雾缭绕宛如仙境,村口的几棵金丝楠,崖下的小河往南汇入青衣江,河上一座吊桥,桥对面有一个通往县城的大村子,我从小就被告诫不可以过桥去,小心被山下人拐走卖掉,到了上学的年龄却不得不去,因为学校在对面村里。我要外出,父亲去镇上买伞,回来一看是红的,母亲说红的好,红红火火,远远的就可以看见。四十年前,如果你看见有一个背着书包打着红油纸伞从吊桥上走过的少年,那一定就是我。
终于可以打着伞独自过桥去了,既忐忑又兴奋。山下东村的孩子人多又闹腾,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我这个山里娃总得第一,心里不平就捉弄我,那把惹人眼的红油纸伞成了对象。有一次,我出了教室撑开伞,背后传来咯咯的偷笑,抬头一看,头顶的伞开了个大豁口,我哇的一声就哭了。那把伞值三元钱,本来委屈回家还被父亲打了一顿。母亲半夜把裂口糊上了,红油伞变的又笨又重,还不经用,口子经常裂开。从此我就扛着破伞上学,每每举起,考一百分那个自豪劲就没了。那些捣蛋鬼还不放过我,在一个雨天用钉子在伞上扎了许多眼,我打着漏雨的伞,他们在后面喊,“白骨精,水帘洞。”我又哭着回家了,我妈气不过,当天晚上就到东村去了,第二天那几个是脸上带着巴掌印来的。他们终于萎了,但更孤立我这个山上来的了。
二年级入学,班上多了一个人。上课点名,老师喊了一个名字,没人答应。大约喊的是牛耕,我忘了。再叫还是没人答应,老师走到最后一排,揪起那个新来的耳朵问,“为什么不答应?”
“我叫牛二。”
“那是小名,叫你学名必须答应,听见没?”
“听见了。”
“牛耕”
“到”
老师又叫了一遍,听到响亮的回答才放开那扭红的耳朵。大家都笑了,我没笑。牛二右手捂着耳朵,还没坐下就嘟嘟囔囔的说,“我就叫牛二。”
牛二因为考试不及格留了一级,东村的小伙伴觉着丢脸,都不和他玩,还羞他。他说:“我还不想和你们玩呢,”他挑衅道,“看把你们能的!你们有薛江华学习好吗?”
牛二一瞪眼那些小朋友就不敢开腔了,我心里很解气。老师让我俩结成对子,牛二也高兴,当天就带烤白薯给我吃。不久我俩就成了好朋友,说起我的油纸伞,他说以后有他就不怕了。他和他哥哥一样壮实,帮家里打猪草砍柴,下地除草样样行,就是不喜欢上学。有一次我问他想干啥,他说,“想过吊桥去,看你们山上有啥?”
“你咋不去呢?”
“不敢。”
“为什么?”
“听说你们寨子里住着神仙。”
那是我们吓唬他们瞎编的,他却当了真。在小孩子的心里,别人的地方都神秘,越是吓人,心里越胆怯却越想看个究竟。暑期他来了,在吊桥上他手攀着边上的铁索,吓得我不敢看。后来我两钻进寨子背后的老君山,见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树和蘑菇。他想找大熊猫,却一直没找到,更别提神仙了。他哥牛大也带着我们去镇上玩。看小人书,喝冰水,那种两分钱的钢化杯又凉又甜。母亲听说我交了山下的小伙伴,本来不放心,看见了憨厚的牛二踏实了。
青衣江是故乡的母亲河。她从巴郎山一路东来,时而在山谷峭壁间奔腾,时而在河滩缓缓漫步,用她无私的情怀抚育着我们。隔年夏天,牛二说去放牛,却带我到青衣江。到了江边,他脱了个光胴胴就下水了。牛二拽我下去,我不敢,脱了鞋在水里湿了脚就上来了,在岸上看他在水里扑腾。他竟然抓到了一条雅鱼,我让他拿回家,他说,“拿回家不但吃不成还要挨打,咱们烤了吃。”他还真有办法,用两块石头片撇着火,在河滩上把鱼烤熟了。那天我们不单烤了鱼,还偷了些土豆连同采的菌子一起烤了,吃得脸上身上全是黑炭。牛二在弄吃的时候,我只能傻呼呼的在一旁看。他洗鱼刮鳞,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小心吹火,把鱼穿在木棍上烧。他竟然知道土豆在灰里埋多久能熟,和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完全不同。我当时想,他一定是个生活能手,未来的日子一定比烤鱼还香。吃完鱼,在鱼脑壳中找到了宝剑,他让我藏好。我早就把它弄丢了。
牛二绝对是最好的玩伴。他点子多胆子大,在他跟前我就是个小跟包。我越夸他,他就越起精神,经常带些好吃的,江米条牛扎糖薄荷糖,都是我没吃过的。我是个自私的人,好像从来没送过他什么。他学习不行,到四年级就没来学校了。后来我去镇上上中学,也遇到过他,他说他会耕田插秧了,挺好的。
我在县城上高中时他来看我。那天下着雨,他说是路过的。来时手里打着一把红油纸伞,我忘了他有什么事,只记得我俩在伞下说了一会儿话。他说在伞厂打工,学会了做油纸伞。他说,“现在的伞又结实又轻,你打一下试试。”他把伞交到我手里,我举起来确实很轻。他告诉我,这把伞是他亲自做的,说完就跑了,边跑边说,“伞送给你!”我傻傻的看着他在雨中跑动的样子。我记得那把油纸伞我打过几次,但是红色我已经不喜欢了。那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们的话已经很少了。我说的他不懂,他说的我又没有兴趣。后来在内江上卫校,工作,一直到现在再没见过。后来我想,他一定是看见下雨想起了我,专门去送油纸伞的。我真蠢,把童年连同那把油纸伞遗忘在大山中的青衣江了!
二
我现在行医的诊所在市中心的清扬街,离第三人民医院不远。一百多米长的老街上有不少店铺。诊所隔壁是一家菜店,左边是老布鞋店,再过去是兼卖腊肉的卤食店,都是传统生意。只有路口卖电动车的,每天试车时车轮日儿日儿的转动,给老街带来些现代气象。街道不宽,勉强能搓开车。如果出点状况,比如货摊摆街沿上了,台阶上的小饭桌忘合起来了,便热闹了。喇叭声,叫唤声眨眼间就起来了,吼几嗓子嚷一会儿,路通了大家继续做该做的活路。每到饭点儿,门口摆上小饭桌,菜下锅的滋啦声,喝酒的吆喝声,连带讨价还价的喧闹声,间或急着想过去的汽车叫声,标志着一天快乐的时刻。如果是夏天,喝过酒的男人打着光胴胴,靠在路边竹椅上打瞌睡,女人娇嗔一句,“一天就知道喝喝喝,喝完就睡。”脚下绊着小猫小狗,手里却在不停的拾掇。
街上的邻居有事没事都爱进诊所。孩子摔跤了,被蚊子咬了都要来,只要听我说,“不碍事,”就踏实了。老人也不一定买东西,背着手一家家门店前走,边走边看,有时还问几句。实在无聊踱进诊所,“薛医生,量个血压。”有时候看见里面有病人,伸过头来一句,“小薛忙着哦!”算是打过招呼,转身慢慢的离去。
老人叫我小薛是表示亲热,五十多了实在不能称小了。我是设计院的医生,有一天通知说要求关停副业,医务室不开了。听完我当时就懵了,就像一个士兵被人缴了枪,一下子不知所措。我从内江卫校毕业后来的,设计院加上家属上千人,谁没找我看过病,到头来像个驴粪蛋被一脚踢开了。想着自己的境遇,心里实在憋屈。那段时间除了请求不要关医务室外,我像个无头苍蝇,在一条条老街上乱撞,徘徊在一个个诊所门口,终归抹不开面没敢进去求职。这时我想到了老家,想到吊桥,想到总给我挡雨的红油纸伞。想起牛二,也许他正等着我回去一起在希望的田野上致富呢。想起牛二撅着屁股吹火的样子,想起他在青衣江江边把我扶上牛背的情景,心里一时的甜蜜。
如果不是医务室的护士小唐,我都不知道该咋办了。我想一个男人总要有事干,回去种茶好了。电话问过,寨子的人说,“茶叶销路不好,你在城里有没有路子?”这种说词,我能说什么!后来设计院安排我去搞后勤,还给了很大的面子。当我坐在杂乱的库房接待老职工时,心是扭曲的,心想设计院人全病了才好。被辞退的小唐来和我辞行,看着这个光景更加气愤。她站在仓库外面的阳光里对我说,“我开诊所,你敢不敢跟我干?”唐护士年轻泼辣,又有家庭作后盾。她这么说,我立刻长了志气,出了仓库就答应了。一晃五六年了。
刚来时我的心是提着的。那是我第一次给生人诊病,配的药很便宜,却很见效,清扬街很快接纳了我。街上开店的乡下人居多,朴实善良里也隐着狡计,为了小利争执,这是我所不及的。他们的豪爽也时时表现出来,中午作了硬菜就会喊,“薛大哥,过来喝两口。”这时候你就会听到女主人说,“你想喝酒,拿薛医生来当挡箭牌,要请就下馆子去。”我一般都不当真,有时候也跟他们喝,但都拿酒出来给他们,毕竟我在单位还有一份工资。
清扬街上的人何时开始叫我薛大哥,薛大爷,我忘了。原来在设计院每天穿着西装,装模作样的像个专家。有天看一本关于农村的书,说到农民胆小和自私的天性,我很有感触,说的是我。我生就一个农民,就该过平常人的生活,不再有奢望了好像一下轻松了。白衬衫也不穿了,后来连医生的白大褂也不穿了,和清扬街上的人一样。我就像从青衣江漂来的一棵茶树,一个泥腿子,在这样的环境里活出了自己。
成都也经常下雨,但每次时间都不长,一会儿就过去了。我也很少打伞,遇到了就赶快跑,从没想着扛把伞。更没记起红油纸伞,还有牛二。
三
诊所平时九点开门。有天我心血来潮,突然想吃清扬街上的小面。那家面店开了有十几年了,水面调料肉臊都很巴适,加上棒骨熬的高汤很美味。心里惦着那碗小面起的比平时都早,不到八点就到了。刚拐进胡同就看见前面围了很多人,好像在争吵。见是在诊所门前,我加快了步子。
一大群人围着个蹬三轮的,车上装的新鲜蔬菜,青青亮亮的。一个男子脚蹬在街沿上,邻居王大姐站在他面前,手插着腰连嚷带比划,一圈人跟着起哄。中间这个汉子,看着得有六十来岁,个子不高敦实,黑黑的脸膛由于激动而发亮。原来这几天他总来摆摊,影响了王大姐菜店生意。
王大姐高声奚落着,“你们看这菜新鲜吗?看,看。”她顺手拿起也许是昨天剩的茄子,咔嚓一声撇断在众人面前摇晃,夸张的动作就像表演,半截茄子差点杵到汉子的脸上。她边演边骂,“再说了,好狗不挡道!你赶快滚。”
蹬三轮的嘴巴也没闲着,正以一当十,唾沫星乱飞:我不管你什么王大姐李大姐,走到哪里卖到哪里是我的自由。我一没在你店里卖,二没有占道,你也不是城管,管得着吗!你们东扯西扯,不就是我的菜比你们便宜嘛。你打我好了,又不敢,扯那些!哼!好像他有的是理,伸着脖子和王大姐吵。刚开始还挺厉害,但在一圈人的围攻下,渐渐落了下风。王大姐张牙舞爪的,汉子又急又燥,青筋暴起脸红到了脖根。几次想动手打人,但都忍了。
时间尚早,街上起了薄薄的雾,空气湿的像要下雨。做生意的人这会儿也不急着去开门,等着看热闹。有的伸着脖子,有的手里举着半边包子,嘴上流着油,还有拎着菜兜子。刚出门的也围了过来,几辆车从小区出来,不一会儿小街就塞满了,前后都动弹不得。喇叭哇哇响也没用,司机把脑袋伸出窗外喊,“别吵了,先把路让开。”还有的喊,“去喊交警城管了哈。”
听了一会儿,我分开人群,挤了进去。挡开王大姐不文明的胳膊说,“你们先把路让开。大家别在这里围着了,不开门做生意了吗?散了散了!回去好生看着自己的摊摊。”
我一说话没人开腔了。有人说,“听薛医生的!走啦!走啦!”人群开始散了。我转身对卖菜的说:“大哥,你也别堵在人家门口,都是卖菜,王大姐啷个做生意嘛。要不你到前边空一点的地方摆?”
卖菜的汉子苦笑着点了点头,他似乎还想解释什么,张了张嘴又哑巴了。他推上车要走,王大姐却拉着三轮不让,说要走走远点儿,别再来了。两人再要吵,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城管来唠!”王大姐松了手跑回自己的店,三轮车夫绷紧的脸松弛了下来,但阴的吓人。他拣起地上的茄子,看了看我转身扶正车把。这时空中落下了雨,细蒙蒙的,脸上冰凉。三轮车动了,吱扭吱扭的在车缝里穿行,不一会消失在稀薄的雨雾里。看着他蹬车的背影我有点失落,如果我知道他就是牛二,也许我不会让他这样走。哪怕买他几斤蔬菜,或给他一把雨伞。我不知道。
站在诊所的门前,几次都没把钥匙捅进锁头。想着那张愤怒而又无奈的脸庞,我的心起了波澜,忆起医务室关门的情景。之所以跟着小唐护士出来,不是为了那张脸面吗!我无法揣摸三轮车夫的心境,但漂泊的境遇是共同的。都是乡坝头出来的,谁不想在城里找一块栖身之地呢!也许他跑遍了成都才来到这条看起来平静安详的老街,想来这里找活路,但却不能够。他操着那样的音调,莫非是我的同乡,我不确定,但分明看见了故乡人的影子。有一刹那我为他伤神,感觉他和我很像,尽管比我有胆量,还是被赶走了。但我们又不一样,他没我幸运!这样想着,一时理不出头绪,给人瞧病都没啥精神头。小唐以为是我没吃早餐,给我买了小面来,可我吃不出味道了。
等到中午,王大姐过来对我说:“薛大哥,你是咱们这条街上的官人,我们可都指望你呢!”
“指望我什么?”
“你要和我们,和这条街上的人一条心,站在我们这一头。”
“我是和你们一条心啊,每次城管来我都帮你们。”
“那你早上咋帮那个蹬三轮的,还让他在空处摆!”
“他就…….。”我本想说一个流动商贩坚持不了几天,别计较。没等我说完,王大姐说,“你是有保障的公家人,又是医生,哪知道我们的艰难。”说完她扭头噔噔噔的走了。
街上人的性格有急有缓,做生意有赚有赔。有被工商罚过的,有被城管收过摊儿的。王大姐来了两年了,她总说摊摊不赚钱,快缴不起房租了,我不知道真假。每天看见大家忙忙碌碌,难道生意都赔钱吗?我没有访问过,也没人说。她这样急急火火地说这种话却是第一次,我希望王大姐不是真生气。
蹬三轮的汉子再也没来,王大姐好像气也消了,小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可三轮车夫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他与王大姐谁对谁错,又错在哪里呢。活着两个词突然跳了出来。
四
不久后的一天早上,我正在给一个老太太量血压,突然腾腾腾的跑来一个人,进来大声武气的喊:“快给我看看,哎吆吆,我这肚子。”他在诊室弯着腰,夹着腿,好像怕屁股里要掉下东西似的,让他坐他也不坐。看他这个样子,八成是吃坏了东西。我说,“给婆婆量完血压就给你看。”不知道他听没听见,双手捂着肚子在诊室里旋,没等我将老人家胳膊上缠的绷带取下来,他已经忍不住了。“厕所呢?厕所呢?”话落就顺着唐护士手指的方向,噔噔噔跑进了里面的卫生间。
等他从厕所出来,坐在我对面,这才看清就是那天吵架的汉子。只是脸色更黑,眉头紧锁,说话的声音远没有那天洪亮。量完血压,问完症候,我拿出处方签边写边问。他叫牛耕,今年五十五岁。直到此时我也没认出他是牛二,机械的问他昨夜吃什么了。
“嗨,别提了,昨晚看见夜市要收摊了,贪便宜吃了点卤菜,半夜肚子疼,拉稀。哎吆吆!”
“你是肠炎,需要输水打吊瓶哈。”
“打多少天?”
“三天。”
“多少钱?”
“我这里便宜,三百元。”
“我不输水,又贵又耽搁时间,能不能吃药?”
“不行,急性肠炎吃药止不住。”
他听完就急了,说老子的三轮车还在街那头呢。打三天针东西全烂了,还要花钱,三天都挣不了这么多钱。他坚持不打针,让我给他配点药。争执间,他忍耐不住又噔噔噔跑进了卫生间。等他出来,答应先输一次液,好点就不输了。我勉强同意,牛耕这才进去躺在病床上。输液的时候,他也不安生,一直催快点。唐护士说,“喝着快,你敢嘛?”
病人又嘟囔了一句,说的什么我没听见。手里拿着处方,看着牛耕这个名字,似乎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想问他时又被新来的病人打了岔,一直忙到中午。牛耕输完液,穿上衣服,出门前走到我面前,仔细的看了看我说:“你是薛江华。我是牛二。”
“谁?”
“你忘了嗦?二天再说,我先去看我的三轮。”
话没说完,他像个催生鬼,腾腾腾又跑掉了。我望着他跑去的方向,脑袋发木。唐护士拉了我一把说:“他刚才看墙上执业医师证,问你是不是薛家寨的,说是你们河对面的。怕他骗人,我说你是成都人。”
牛二,我想起来了,就是他,就是那个给我红油纸伞的牛二。小唐护士听说我认识他,马上来了精神。说他前一阵就来看过病,这人看病又舍不得花钱,实在把钱看得比命还紧。
“也许他确实没钱?”
“没钱也就罢了,可他拿假钱骗人。”小唐护士说着从抽屉拿出一张十元的假钞,说,“看,就是上次他给的,后来死活不承认。”
“真的么?”
“我能骗你!这是他第三次来了。”
我一下无语了。这是那个纯朴的,送我油纸伞的牛二吗?我觉着假钱一定是卖菜时他收的。
五
牛二在我的记忆里一直不能退去。肠炎好了吗?他还是蹬着三轮被人追着到处跑吗?我不知道。我后悔他离开的时候连个电话都没留下。有时我会不自觉地到诊所外张望,有几日起大早在周围的小街里瞎逛,但再没碰上他。就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月,我不再抱希望。也许他回去了吧,我这样想。
就在我不再记起他的时候,一个十分无聊的下午,他却来了。这时已经是深秋了。树上的叶子开始掉落,银杏叶铺了一地,秋日的阳光照在上面,就像一地的金子,给这个老街带来一丝的鲜亮。诊室里一个病人也没有,静的能够听到墙上钟表的滴答声。早上沏的蒙顶山茶已没了颜色,邻居的猫蹲在地上看着斑驳的光影打盹,我斜靠在椅背上发呆,昏昏沉沉欲睡。
腾腾腾,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把我从似醒似睡游离间唤回。我以为接班的来了,猛一惊醒,赫然看见两个大柚子在眼前,牛二一手托着一个像个耍杂技的站在我面前。脸色一如前次的黑,下巴上留着参差不齐花白的胡茬。突然出现在面前,我不知道说啥,打量着他,希望找出童年的影子。短时的尴尬,沉默,给了我们重温的时空。我没开腔,他就说上了。
“嘿嘿,见到你,也没啥送的,咱们山里的柚子给你拿俩,你还喜欢不?”
没有喜欢,只有更喜欢,我连忙说到,“喜欢喜欢。”
从他手中接过放在桌上,他如释负重般坐到对面的凳子上,诺诺的说:“我不知道送你点啥,送点青菜太轻!想卖点贵重的东西,你知道,我的经济…。”说到这里,他像犯错误的小孩子低下了头。这个动作我认得,每次交作业时他就是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这样实在不能说是可爱。我问到他的经济,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无奈的神色。还没说话,眼神已经飘忽不定了。
“凑合着过吧,还有饭吃。”
“你就这么蹬三轮,总有跑不动的时候。”我想当年他的家世是好的,他又肯干,现在却是这般模样。最不济种点经济作物也强过蹬三轮。这样想的才这么问。
他唉了一声不再说话,从兜里掏出香烟让过我后,掏出打火机点燃,自顾自的抽了起来。他抽的很认真,一手举着烟蒂,猛咂一口然后让烟雾从口中慢慢的喷出,像是仪式,仿佛能把那些忧愁变成烟雾吹走。我能感觉到他的苦愁,从被赶走的那天就在我心间,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后悔不该问他,不该提三轮的事。给他倒了杯茶,只是象征性的用嘴挨了挨,没咋喝,沉默了许久才说。
“你知道,我没文化,八九十年代还行,大家收入都不高,我又年轻,日子还好。慢慢就落后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自己年龄又大,脾气又不好,干什么都要本…。”说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眼神再没往我这里来,头一直低着。
谈话很难顺畅,我问他答,说的断断续续。我说起红油纸伞,他说记不起来了。他既没有忆起童年,也没问到我的现在,感觉已经无话可说了。我也沉默,隔断我们的恐怕不是一座吊桥,是别的,遗忘的也不止是一把红油纸伞。
我看着他,他偶尔瞅我一眼,一直延宕到六点。他要走,我不肯,说晚上一起吃饭,喝酒。他以为是去我家,说怕弟夫人看见他落魄的样子,给我丢脸。我说不用见她,就在门外摆上桌子。他一听是在路边,就不再推托,好像路边和他有多亲热,犹豫着答应下来。
我从隔壁买了卤菜,从诊所柜子里拿了瓶好酒。喝酒的还是那几个人,王大姐的丈夫听要陪酒,立刻喊王大姐把花生米端来,再炒两菜。我笑着没说话。等几个人坐上小竹凳,认出陪喝的是那天吵过架的人。街上的人实在是爽快,只要说是熟人,心里那点怨恨立刻就被酒浇没了。
“薛大哥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不打不相识,咱们今天不醉不罢休。”
“我也是不懂规矩,给你们添乱了,请多包涵哈。”
我没想到牛二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不停的给大家散烟,散烟的时候点头哈腰的,十分的谦虚。和那天青筋暴起要吃人的样子,快认不出来了。三杯酒下肚,街边热闹起来,他们执意要听牛二摆故事,好像是替我问的。牛二喝了酒,像是卸了包袱,渐渐就说上了。
前一阵省剧组拍一部解放成都电视剧,找群众演员,一天七十元还管盒饭,牛二听到这等好事就去了。途中扮演交通员的生病了,他的戏份少,导演决定在群众演员中选一位替演,一天两百元。牛二自告奋勇,一上场果然不负导演期望。他沉着,机智,灵活,老练,把交通员演得活灵活现,导演高兴得直喊OK,OK。
一场戏过后,导演兴奋地对牛二说:“演得不错,以前是不是演过戏?现在干啥工作?”
牛二说:“家里有几亩水田和茶园,闲时打点零工。后来有开发商说要把我们乡建设成全球最大的不沉的‘泰坦尼克号’游乐园,让世界上富人、普通人放假都来度假,发展当地经济。修了好多半截房子,鸡爪爪路。有一天听说警察把开发商抓走了,还把县里好多当官的关起,现在都没放出来。自已干了一年多建筑工,才拿到三千元…莫法。女儿婚嫁后,在成都蹬三轮车卖水果,蔬菜。不机灵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机应变,过不下去。城管,协警凶球得很…。”
“好,好,演好了这部戏,以后就不用去摆摊卖水果卖菜了,跟剧组签长期合同,现在就缺你这种有天赋的群众演员。”导演拍着牛二的肩膀说。
接着演的戏,是交通员被捕受刑,谁知到了这一段牛二演技全无。一看到假老虎钳,老虎凳,辣椒水,就手脚打抖。掏烟速度,点头陪笑频率,比特务掏抢速度还快,哈腰赔着笑脸对特务说:“下次一定注意,下次一定不占道。”
导演很生气也很急,大声喊,“老牛,不是这么演的,不是这么演的,拿出点民族英雄的骨气来,拿出点骨气来!”
牛二不知道民族英雄的骨气怎么表达,弄死也发挥不出来。导演就给他说戏,给他开导,给他讲《红岩》里的江姐怎么威武不屈,大义凛然,在监狱里还抽了特务几个耳光,让他学。牛二却说:“你豁我,江姐是个女的,我是男的!”
导演给他讲了一天一夜,牛二理解的南辕北辙,就是不敢下手抽耳光。眼瞧着要耽误戏,导演毛了,说:“你个瓜娃子,就这样还想签长期合同。你演不好,以前演出的劳务费老子都不得给。”
牛二一听当演员的梦就要破灭了,十几天的演出一分钱没得,气的咬牙切齿。他说:“你再让我试一回,如果还不行,就不要钱了,我就当被城管没收了。”
回到场上,牛二想到“要签长期合同…。”顿时来了精神,上去就给了俩特务一人一耳瓜子,边打边说:“老子签了长期合同了还怕你们…。”
牛二说到这里十分得意,就像真是英雄一般,主动端起酒杯敬大家。听到这里我真替他高兴,敢打敢拼这才是真实的牛二。如果真签了长期合同,专门演小角色,也许成为特殊演员呢。
我问他:“后来签了没?”
牛二说;“耳瓜子打凶球了,两小鲜肉不经打。演戏费没拿到,还叫我陪钱,老子不干…。”
大家听完不再说话。牛二再次沉默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牛二好像要把他的苦恼烧掉,火机打燃了,烟盒却空了,他抓起来捏了捏又丢下。我起身到烟摊买了两包娇子,他说他抽不惯这个,我让他揣着。第二天听老板说他走的时候把娇子换成了便宜的。
喝到最后,牛二说:“其实谁愿意蹬三轮呢,风里来雨里去,大部分时候是亏的,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下周房租到期就回老家去。我说你回去,把“泰坦尼克号”修好了,我也要回来找你耍。他说:“修得好个卵子,都是骗钱的…。”
我说:“你可以做油纸伞。”
“这个东西已经没人要了。”
“当工艺纪念品卖也许行!”我不想把我的想法强加于他,但我实在没别的主意可出。
那天晚上牛二走了,我没回家,就在诊所的病床上睡的。走前他还说了几句。他知道我会出人头地,只是没想到我开诊所干个体…。“这个营生不好干吧?”他问。那时我喝多了,半夜想起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如果他是我,如果我有点能耐,哪怕像那个导演给他一个合同,可我只是一个小诊所的医生。
躺在吱吱呀呀的床上,一双粘满泥土的球鞋丢在床下,夹克挂在床头输液架的钩子上。清扬街上路灯的光亮照在墙上,医师资格证反射的光影奔向了我。从医三十年了,在三医院进修去华西医院学习,也曾激动兴奋想当老板,想想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外面沥沥啦啦下起了雨,风从门缝灌了进来,血液仿佛已经冷掉。穿了多年的毛衣已裹不住秋凉,我把白棉被往上拉了拉蒙住了头。牛二倒是来去自由,英勇进退,而我,还走得出这诊所这清扬街么?回乡开个工艺品厂,专做油纸伞呢?这样想着,我竟然睡着了。梦见了一把红油纸伞在太阳底下,红红的就像有血丝滴下来。
又有两年了,再没见到牛二。也许他回去了,也许他还在这个城市。但我是回不去了。
作者: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