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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在北方。
记得在儿时,故乡的街永远干净。太阳照下来,透过街边国槐的绿叶子,日光白花花的,一团一团,一缕一缕。喇叭里时常放着运动会的进行曲。素的蝴蝶飞过去,抖落翅上的粉。电影票一张五毛钱。电影院门口有老太太推着竹编的推车卖炒瓜子,咯吱咯吱响。一纸筒的炒瓜子卖一毛钱。还有炒麻籽,就是大麻的种子。
当时家住在县委大院,正门出去隔条街是新华书店和红旗旅社。后门出去则是个印刷厂。
县委大院里永远有一群孩子,脖子上挂着用毛线绳绑着的铜钥匙,在红砖红瓦的楼下跑来跑去。游戏里奸党谋害忠良,保皇的一派驾着落难的小太子出生入死,小小的心灵里装满了忠义。
那时街上没有一个小偷,乞丐也很少见。偶尔来一个耍猴的,甚至来一个马戏闭,惹得全城的人都来看。人们买菜都拎着塑料捆扎带编成的篮子。全城家家户户的菜篮子式样统一,如出一人之手。有一阵子,流行人人的钥匙扣上都系个小金鱼,是用医院里废弃的点滳塑料软管做的,那也是如出一人之手。
我的妈妈就生活在这个小县城里。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带孩子,闹离婚,打毛衣,走亲戚……
我就是妈妈带的那个孩子。大大的眼,瘦瘦的身子,黄头发。
冬天。封好炉子,妈妈就去上班了。水壶咕嘟咕嘟在响,像一只睡觉的老猫。窗玻璃上有厚厚的冰花。冰花里藏了个奇异世界。
夏天。午睡起来,身上留着凉席印在皮肤上的条形码,矇矇眬眬看见桌上的几牙西瓜或者一碗白糖拌西红柿,是妈妈留给我的。
这些画面时常浮现脑海。妈妈和故乡混杂在一起。童年和故乡夹缠于一处。
好久不曾回故乡了,可是闭上眼都想得出雪盖下来,松枝就被压低,白屋顶上落了苍黑的鸟,疏疏落落如潦草的字。可是这个小城的孩子哪里去了呢?小城本来就是几座小山丘环抱的一处温柔地,于是它昏昏醒来,昏昏睡去。
记得五岁或者六岁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到菜市场去买菜。人一挤,我和妈妈走散了。我很慌乱,在人堆里钻来挤去,终于看见一个烫着头,穿着青灰色套装的妇人,正半蹲着挑拣西红柿呢。哦,妈妈,我的妈妈。我赶快跑过去,把我的手放到她手里。
妈妈一回头。啊,这是个陌生的阿姨,不是妈妈。我赶紧红着脸把手抽出来。
一转头,不远处才是我真真的妈妈。我上去轻轻地怯怯地捏住妈妈的手,好暖好暖啊。
妈妈那天买了好多我不爱吃的萝卜与菠菜,但是心里还是觉得妈妈真好。
不知为什么,一直把认错妈妈的这件事记在心底,与谁都没有提起过。
家里有一台飞人牌缝纫机。妈妈踩着缝纫机答答答答地响。变戏法般做出了一身小西装,还有一根小领带。红色和白色的横纹交织起来,像晚霞落在浪花里,真是一条呱呱叫的好领带。
妈妈把我打扮成一个小外国人,然后去看电影。电影票是一张窄窄的蓝色纸片,我把它折成一只小纸船捏在手里玩。
小县城里的熟人多,一路赢得很多赞美,大大满足了虚荣心,我的虚荣心,妈妈的虚荣心。
不幸的是那张电影票,也就是那个蓝色的小纸船在我们到达电影院时找不见了。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我长个子了,小西服和小领带就开始变小,最终就不见了。
然而有一天,妈妈整理衣柜,我发现了我那出过大风头的小领带成了捆扎包袱的带子了。我哭了,因小领带的落魄境遇而伤心。
我哭起来很烦人,像没完没了的折子戏。妈妈不耐烦起来,用扫床的刷子打了我。等我平静后妈妈给了我一个完整的苹果,而平时只能吃半个。
我有时哭是偷偷的哭。比如广播里放《丑小鸭》的童话,我听完后就跑到屋后去哭。屋后是巨大的松树。松针挨上了我家的后窗。后窗装着绿色的塑料窗纱。
哭完后,回来又翻出《丑小鸭》的书让妈妈讲。这是求虐的节奏吗?
我有一箱子的小人书和画报。
妈妈给我订的第一份杂志是《幼儿画报》,后来是《小朋友》,《儿童时代》,《故事大王》,《儿童文学》,《少年文艺》……
给孩子订杂志,这种作法在当时当地很稀罕。院子其它男孩子冬天都穿皮夹克。我没有,就向妈妈要。妈妈说:订杂志或者买皮夹克,你挑一样。
我选择了杂志。主要原因是,妈妈告诉我,那些孩子的皮夹克都不是真皮,是人造格,穿着根本不透气。
我问妈妈,我们国家地大物博,物产丰富,为啥缺真皮的夹克呢?妈妈说,真皮的夹克都给飞行员穿去了。你好好学习,将来当上了飞行员就能穿真皮的皮夹克。
当飞行员的事很遥远。看这些杂志上的故事和画儿倒是真真切切的。
从此,我的世界一分为二。一个是我和妈妈的小县城,一个是书本里的大千世界。
后来,我也在开始这些杂志上发稿子。这是妈妈没有料到的。我也没有料到。
每次,收发室的刘师傅上门来送杂志了,妈妈会让我拿来香烟和糖果盒招待。香烟盒子上有个猴子落在树枝上。四四方方的糖果盒子上有四大美女,四个面一面一个。我拿糖果盒是积极主动的,尽管刘师傅烟会抽上一根但从不吃一颗糖。
不吃我吃。我喜欢吃甜食,比如萨其玛,比如蜜三刀,比如蜜饯冬瓜条,比如西红柿拌白糖,比如芙蓉糕……
芙蓉糕这东西软甜腻,上面有厚厚一层雪白的糖沙,甜死人。在我们当地芙蓉糕是女婿孝敬老丈人的必备点心。妈妈建议我以后生个闺女,这样就不缺芙蓉糕吃了。
芙蓉糕很多年都买不到了。我很想吃。我很疑惑:嗨,现在的后生们都不孝敬老丈人了吗?
妈妈常说:孩子想吃什么就说明他的身体缺什么。
这话没错,我的身体不缺锌,不缺钙,老缺糖。
妈妈会做醪糟。蒸熟的糯米拌了酒曲装在搪瓷脸盆里,脸盆盖上棉被放在我们睡觉的床上,打开电褥子加热。等上几天后,妈妈揭开被子让我俯耳贴在脸盆上仔仔细细地听。噗噗噗噗,那响动像一脸盆的螃蟹在吐泡泡。这时候揭开脸盆,香气直窜鼻子。
妈妈很满意地说:自已做的就是比买的好吃,有酒劲儿。
我说,嗯,嗯,嗯,有酒劲儿——我已吃醉。
妈妈还做过一玻璃坛子的咸蛋,放在床底下。床底下是我们堆放杂物的好地方。废报纸,洗澡盆,雨鞋,撑蚊帐的竹竿……都在床下。
后来,我们都忘记了床下有一坛子寂寞的咸蛋,直到妈妈发现咸蛋臭了。
如今想来,真可惜。
换牙了。把掉下的一颗牙交给妈妈。过了很久突然想起这档子事。关心那颗牙的命运,就向妈妈打听其下落。妈妈说丢到院子的土里了,就在那棵美人蕉底下,明年就会长一颗树,比美人蕉还要高,树上全是白森森的牙。
我当然不信,但是从此路过那棵美人蕉,却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上小学后,课程里有大字课和珠算课。
妈妈从商店给我买了一个墨盒,四四方方,黑色,塑料的,盒盖上有“笔中风骨,字里情操”八个字。妈妈找来一块棉花放进墨盒里,倒入墨汁,白棉花就吸饱了墨汁,变黑了。
每次写完大字我的两个爪子都是黑的。妈妈押着我去水房洗手,打上香皂搓呀搓。搓着搓着气不打一处来就朝我的手上狠抽一下。然后水房就起了清脆的回声——啪!
还有珠算课,自然就有算盘。妈妈教我用算盘玩一种叫“狼吃娃”的一游戏。
家里的墙上有一玻璃镜框,里面装了一幅画,印刷品的宋画。上面有山有水有楼台有松树有仙鹤,松树的老枝上生着灵芝。我常想着去这画里耍一耍。
院子里的小孩只要有乒乓球案子高了,每天就会在饭点一手拎着一个水瓶去锅炉房给家里打热水。我也如此。
去锅炉房会路过一颗巨大的柏树。记不清是每年的什么季节了,反正一到时候就会长出巨大的菌子,就好像我家墙上画中的树生灵芝。
在古柏的浓荫下,我喜欢用小刀去割那粉红色的菌块。妈妈说那是有毒的,碰了会死。
妈妈:你死了,我就白养你这些年了。
我说:我死了,你可以再生一个。生个妹妹吧。我把我的小人书留给她看。
妈妈:真是白养你了!
我冒险偷偷去割那菌块,淡红色汁水染到我的手上,有一种很愉悦的恐慌。但并没有中毒,没有死。我有那么一些庆幸又有一些失望。
当时对于死的概念就是人不能动了,然后就要被埋在土里。就像我掉的那颗乳牙。
小城有个烈士陵园,埋着很多死人。不过,他们都是烈士。烈士是高级一些的死人。我当年就是这么认为的。
陵园里有很多松树和柏树,有寺庙一样的大殿,还有一个巨大的纪念碑,上面有朱德元帅的题字,型制酷似北京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于是我当时就觉得北京应该就像一个超级巨大的烈士陵园。
清明节,学校年年组织我们去烈士陵园扫墓,其实是春游。
要出城去,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绿色麦田,田里有人在挖荠菜。会过一座小石桥,桥下有洗衣服的妇女。
除了给我准备要带的午饭,通常是一块面包和一瓶汽水。妈妈还要帮我做一朵小白花。扫墓时要戴在胸前,临走时要摘下来献到烈土墓前。
妈妈拿出白纸和剪刀。三下五除二,一朵小纸花就做好了。
我捧着它一看,觉得妈妈做的小纸花太好看了,我舍不得给那些烈士。我不认识他们呀,一个都不熟,就不送给他们了吧。
我趁老师不注意把我的纸花藏好,又带回家来。妈妈又好气又好笑,骂我是个瓜子。
清明时候,鹧鸪在夜里叫,院子的桃花就开了。
桃树长在冬青围起来的花坛里。平日里桃树不起眼,树干上布满了桃胶,我觉得那是桃树的鼻涕球,怪恶心的。可是它一开花就不一样了。没有万朵也有九干九百朵了吧,挤在一起拼命地开,且开且闹且欢笑,把宣传部的王芬宪都招来了。
王芬宪上衣口袋插着钢笔,手里拿着照相机。他招呼院子里的人都来花下来照像。
他会写通讯稿子,照相也好极。开会的时候,别人都坐着听领导讲话,唯有他拿着相机在主席台走来走去,一会对着书记咔嚓一下,一会对着县长咔嚓一下,相当神气。
桃花开了,王芬宪就招呼院子的人来花下合影。
轮到我们了。他的相机对准了我和妈妈在还有这棵桃树——笑一笑,好,咔嚓。
照片里,我的头挨着妈妈的腰。妈妈的头挨着桃花,就像戴着一顶花冠。
咔嚓后,从此觉得这棵桃树一下子亲切起来,它仿佛是属于我和妈妈的桃树了。
照完照片,妈妈顺手折了一枝桃花带回家来插在一瓶蓝墨水里。
杏花白,桃花红。但是几天后,蓝墨水瓶里的桃花就一点一点染成蓝色的了。
妈妈还会把墨水倒在纸上,用嘴吹出花枝,再用蘸水笔添上花朵。
墨水瓶就摆在家里那个旧木桌上,桌面上有一道裂缝,吃寥花糖时芝麻掉下来,会顺着这个缝儿落进抽屉。妈妈教我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时侯会指着那道裂缝假设那就是汤汤入海的黄河了。直到现在,一提到黄河,我不自觉得就会想起那个记忆里的木桌上的缝儿。
妈妈和我在一个文具盒里养过蚕。后来蚕做了茧,有黄也有白。
妈妈是农家女。她告诉我,她小时候家里也养蚕,一养就是一屋子,蚕吃叶子的沙沙声像雨声。有一年,她一觉起来,一头的蚕茧。蚕在夜里爬到妈妈头发上结茧了。
妈妈说:别提多好看了,都舍不得摘。
我的想象里,妈妈那时的模样肯定就像戴着一顶花冠,类似那张桃花下的照片里的样子。
仙女才头上顶着花冠呢。我的妈妈是个凡人。吃五谷杂粮的。这不,妈妈病了。
妈妈在住院前带我坐车走了很远的路把我送到了小姨处。那年我七岁,还上着学呢。
小姨和妈妈一点都不像。妈妈是高个子,小姨是小个子。妈妈脸上有个痣,小姨没有。
小姨在一所中学教书,很忙,忙到会忘记去食堂打饭。她不会做饭,在吃上没有任何追求,她只会买来卤猪肝给人吃。
有一天晚上,小姨在备课,突然一抬头看着我才想起我没吃晚饭。她拿出了一个铝饭盒,里面是中午吃剩的米饭。小姨拧开热水瓶,往饭盒里倒进开水,很得意地说:看,米饭变成米粥了。
米粒沉在清水里,此情此景真美丽。
泡饭就是泡饭,怎么是粥?我吃不下去,开始哽咽,我想吃妈妈做的红烧肉,妈妈做的烩面也行啊。
北方冬天冷,妈妈喜欢做热乎乎的烩面。我只挑着吃里面的瘦肉和洋芋。饭熟时,我要赶紧把饭勺抢在手里,自己给自已盛饭,要确保自已碗里不能有萝卜,不能有菠菜,不能有豆腐,不能有面片……
有次,我正在挑挑拣拣,妈妈说:把鞋和袜子脱了。
我一愣:怪冷的,脱了干啥?
妈妈说:脱了你跳到锅里慢慢捞。
于是我就大笑,把嘴里的饭喷出来。
而现在我只能跳到小姨清澈见底的“快捷米粥”里捞米粒了。
小姨去上课了,我会翻她的书架。全是教材。我就看语文课本里的故事。很多字不认得,连猜带蒙看完了一篇《美猴王》。
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有妈妈。我有妈妈却不知道妈妈何时来接我。怀疑过自己被遗弃了。也反思过自已是不是哪里做错了。心里也恨过妈妈。
一天,我一个人在小姨学校大门外的路边玩。路边的水渠流着污水,白杨树叶子在风中哗哗地响。没多久路边停下了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从车上走下来了县委的王书记。
王书记是个脸上胡子刮得铁青的老汉。他住在县委大院的常委楼里。那是个带着花园的青砖建筑。门是圆型的月亮门。院里种着水杉和木瓜海棠。
王书记是看见我才下了车的。
王书记平日里一见到穿开裆裤小男娃,就会说:来,让爷摸个牛牛。
他若要摸我的牛牛,我就捂着裆一边跑一边喊:要摸牛牛摸你的牛牛去,你的牛牛大。
王书记窘了,但是不甘心,下次见到我又指着我的裤裆故意问哪是个什么物件。
我想一想,说:中脚。
王书记大笑而去。
在这里见到他,我心想:书记爷爷,你想摸牛牛你就摸吧,摸完了赶紧带我找妈妈。
但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急得冒眼泪花儿。
王书记没有带我走。问了我几句话,摸摸我的脑袋,嘱咐我乖乖的,然后就上车走了。
王书记的车腾起了一片灰尘。我跟着车后的灰尘跑啊跑啊跑啊。我觉得,我追上了车,就能回到县委大院,就能见到妈妈了。
可是,车很快就开走了,我实在追不上。
在这期间,小姨送我去当地的小学上课了。学校的老师和小姨很熟,所以打了声招呼,也没有办什么手续,我就去插班了。
我当时意识到,都在这里上学了,看来我是回不到妈妈身边了。这想法让我伤心。但是伤心里又生出了顽强,居然不哭。心里存了做小姨家孩子的打算,开始讨好小姨。
小姨问我哪里好,我马上说:此间乐,不思蜀。
小姨问我想不想妈妈,我说:不想,不想,我不想,从头到尾都不想。
真的要成小姨家孩子的时候,妈妈来接我了,像是在做梦。整个人呆呆的,并没有喜气洋洋。
回到县委大院。桃树还在,美人蕉还在。但是我们家搬家了。从北院的平房搬到了西院的“两头翘”。“两头翘”是一栋四层的楼房,它的顶是中式的悬山顶,铺着瓦,两头的屋脊翘起来,像牛角。
家里的家具没变,但是摆放的位置变了,就显得陌生。有裂缝的旧木桌铺上了桌布,盖上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照片,其中就有我和妈妈在桃树下的照片——可是,我的“黄河”消失了。
我环顾四周,像一个没有经验的小客人,怯生生的,手脚不知如何摆放。
而这时候,妈妈打开我的书包,翻看我的作业本了。
妈妈边看边皱眉:这字是狗刨的还是猪拱的?你还是我儿子吗?我的儿子是你这样的吗?你是不是玩野玩疯了,玩得都没魂儿了?
我没有吭气。想哭。
妈妈撇下我的作业本,又来了一句:你小姨肯定没有监督你读英语,我敢保证。
我终于抗议了:小姨是教语文的好不好!
妈妈原本是英语老师,后来才进政府机关做职员的。所以妈妈很早就开始教我英文。又是让我听英文磁带,又是让我背英文单词,很折磨人。我最恨妈妈让我学英文了。我是中国人,我不学英文。后来,上初中后有了英语课,我的英文成绩一直是零蛋,而我的英语老师是我妈妈的同学。这让妈妈很没有面子。
后来,妈妈也就不管我的学习了。妈妈身体不好,操不了那么多心了。
妈妈:唉,你以后怎么办呀?
我:妈妈,妈妈,我想吃一块芙蓉糕。
妈妈开始咳嗽,仿佛要把心脏咳出来。我有点害怕,就不敢要什么芙蓉糕了。
再后来,我到青春期了。我的心里开始想小姑娘,不再装着妈妈了。这个小县城也装不下我了。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十八岁时我离开了故乡去了城市,把妈妈一个人丢在了那个小县城。
其实我离开故乡后并不开心。城市里没有桃花,没有麦田,没有蝴蝶……没有属于自己的家。要在城市里过得体面一点,那必须是英语要过四六级的,而我只懂一点点进口挖掘机的操作与维修。
我后悔没有听妈妈的话了。我后悔死了。我其实没有死,死乞白赖地在城市里混着。
有年夏天,我回家看妈妈。除了看到妈妈床头柜上已经摆满了药瓶,我还发现家里有一双拖鞋和一身绵绸的家居衣服,从款式上看,应该是年轻女孩的。我很奇怪,就问妈妈家里来谁了。
妈妈说:听说你谈女朋友了。想着你迟早会带回家来玩,就预备了……
女朋友的事不假。叫小九,一个美丽的江南女子。但是那只是一场梦。她很快就离我而去。我是一个人回来的。看着妈妈预备的鞋子和衣服,让人心里五味杂陈。
妈妈那个时候最盼着我能找个女人结婚。见我光棍太久,就鼓动我回小县城去,说这样就会有一个稳定的工作,会很容易买到房子,会早早结婚,最好生一个闺女,然后会有乖女婿给我进贡芙蓉糕,想吃几块吃几块。
我当然不愿意了。
妈妈打电话我不耐烦听,我说我忙,匆匆挂掉电话。妈妈不甘心,又给我写信。打开信纸,我看到妈妈的笔迹居然颤颤抖抖的,不由悲从心起,因为我久病的妈妈过早的衰老了。
我给妈妈电话里打包票:其实我有一身的本事,我再努力一下就好了。我保证在城里买房子,我保证在城里娶媳妇。
妈妈说:不要说嘴,你要抓紧。
后来发现,妈妈又偷偷预备了鞋子和衣服,不过这次是给小宝宝的。
妈妈没有等到那一天。
妈妈咽气时我不在身边。等回去,家里出出进进很多人,家里一片白,苍苍茫茫的白。
半夜守灵时,四下无人,我伸进被子摸住了妈妈的手,好凉好凉啊。
那一夜,我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我想起当我还是个小孩时,追赶王书记的吉普车时的无助和气喘吁吁。世间事太快太无常了,我真真是追不上的。
妈妈火化后埋在了土里。坟地在一片山坡上,谷底是杂树和雾气。
妈妈说我的一颗牙,丢到院子的土里了,明年就会长一颗树,树上全是牙。那么,会不会埋妈妈的土里也长一颗树,结出满树的妈妈?
当然不会了。妈妈没了就真的没有了。
几年后,妈妈的坟上倒是长出了一颗树。不知哪只鸟衔来了一枚桃核,妈妈的坟头就有了一株桃树。
那时候我已经接触桃核雕刻了。看到这株桃树我就想,是不是妈妈在冥冥之中知道我喜欢玩桃核,所以就有了这棵桃树?
清明节去扫墓。这回不是去烈士陵园,是去给妈妈扫墓。妈妈坟上的桃花开了,我一走近,花瓣就落在我身上,拾不起来。
妈妈的祭日是秋天,我去坟上添土,就见树上挂满了青青涩涩的小桃子,桃里有肉,肉里有核。
我伸手摘了一把桃子,清理出桃核,穿成手串戴在手上。我觉得这是妈妈送我的礼物。
恍惚中,眼前闪过一个画面:我和妈妈在县委大院的桃树下。我的头挨着妈妈的腰。妈妈的头挨着桃花,就像戴着一顶花冠。
妈妈,你在那边还好吗?
很遗憾,妈妈看不到我的爱人和我的女儿。妈妈见了,一定欢喜。我也曾带她们回故乡去寻访我儿时的旧迹。只是妈妈不在了,故乡也就不像故乡了。
是啊,往事常常潜伏在记忆的深海里,我努力潜入打捞一些破零碎角而力不从心。我如今只看到了岁月的波光鳞鳞和一树夭夭的桃花。
蟠桃叔写于二〇一五年夏并画图
(全文完)
本文作者“蟠桃叔”,现居西安,目前已发表了23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蟠桃叔”关注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