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做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只是尽力把每个人,都安全送到他们要去的地方。
5:00
2020年3月3日,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暴发的第四十天。
晨光熹微,天蒙蒙亮,整座城市还沉浸在睡梦中未曾醒来。浦东川沙蔡路镇一座农宅中,五十一岁的徐俊,已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上班。
徐俊长得不高,生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身材敦实,自打过年前1月22日剪过一次头发,就再没有找到能开门营业的理发店,直出了正月,头发疯长,看起来显得略有些邋遢。他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的门,妻子到底还是被他惊醒,迷迷糊糊地叮嘱了一句:“路上开车当心。”
徐俊低低应了,走出卧室。临出门前,他去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儿子天宝。他已经好几天没能和儿子好好待在一起吃顿饭、聊聊父子家常了。注视着儿子在床上翻了个身,圆圆胖胖的脸埋进枕头里,他轻轻关上门。
徐俊将车开出农家小院,后座上放着他从自家菜地里采摘的新鲜蔬菜,圆滚滚的卷心菜、碧绿生青的鸡毛菜,被装在一个个塑料袋里。
五点刚过的城市,路面空旷开阔,车辆寥寥,行人寂寂。驱车三十分钟,徐俊能抵达离家二十公里外成山路浦东新区杨高公共交通有限公司客运分公司——他工作的地方。
成山路停车场 孙中钦 摄
5:30
此刻的城市似一个沉默的巨人,四通八达的道路交通管网,如同他身体里维持输送养料的血管,披星戴月赶来的公交人,就是血管中最寻常又不可或缺的红血球。
远东最大停车场——成山路停车场内,密密麻麻从上到下,停满了浦东杨高公共交通有限公司的车辆,它们像是一个又一个沉眠中的铁甲钢人,等待着被唤醒,奔赴战场。而徐俊,就是唤醒这些“战士”的人之一。每天,他都是客运分公司最早到达成山路的管理员,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其他十几个车队的机务管理员。
在新冠疫情发生之前,作为客运分公司的普通机务管理员,徐俊的工作谈不上轻松,但也不算特别辛苦,与朝九晚五的白领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随时要接听机务报修电话,安排检修。可这样相对规律的日子,被疫情的到来所打破。
徐俊性格务实,脚踏实地,早在年前,疫情还刚冒个头,他就下班时拖着同事一起前往药房买消毒水。跑了单位附近的好几家大药房,他们都没能买到消毒水,徐俊不肯放弃,想去离单位更远的一家小药店看看。
同事对他的执着有些不解:“老徐,买勿到就买勿到,侬介认真做啥啦?”有着2003年公交系统抗击非典型肺炎经验的徐俊说了自己的担忧,“我们做公交客运工作的,每天接触大量乘客,有备无患总归没错。我们要把预防工作做在前头。”两人最终在一间不起眼的小药店,买到了店内最后两瓶消毒喷雾。
——门口保安测过徐俊的体温,这才放行。徐俊停好车,爬上三楼,正碰见从值班室里出来、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工作棉服、手里拿着洗漱用品的小张。小张高大白净,戴着白色一次性口罩,显得两个黑眼圈格外明显。
小张四十二岁,在职工人均年龄五十三岁的客运分公司里,是正年富力强的基层管理员。他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父亲前几年不慎摔得股骨骨折,预后不佳,逐渐不良于行,年前又二度心梗,急救入院,再次植入支架。妻子身体不大好,丧失劳动力,一直病休在家,两人有一个今年六月要参加中考的孩子,家里的经济来源全落在小张一个人身上。
小张在疫情发生前负责分公司业务商谈接洽工作,疫情暴发后,国内、国际旅游客运业务全线停摆,他彻底闲了下来。原可以安安心心在家陪父母妻儿,可分公司基层管理员属他最年轻,会电脑、懂英语,了解整个公司所有部门的运作协调情况。作为入党积极分子,小张时刻以一个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当公司筹备复工时,他主动请缨,承担起了需要大量运用电脑数据的疫情统计汇总报告工作。
公司要求疫情期间管理员24小时不间断值班以应对可能的突发状况,小张第一个响应:
“我年轻,身体好,就从我开始。”
这已经不是他的第一轮值守了。
徐俊下意识抬腕看了一眼手表,5:33。
“又值班啊?这么早就醒了?”
小张点点头,“睡不着,干脆早点来干活。”
“家里都好吧?”徐俊关心。
“都好、都好!”小张摸了摸乱糟糟根根直竖像刺猬似的头发。
“等一下来我这里拿早点,我带了我老婆做的菜肉团子!”
5:35
目送小张去洗漱,徐俊伸手打开门,走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亮灯。二月上海的清晨,空关一夜的办公室冷得教人瑟瑟发抖,可徐俊忍着没有打开空调,反而推开了窗。寒风一涌而入,激得徐俊打了个寒噤,他紧了紧羽绒服的领口,从电脑中调出出车率统计表,打印。办公室里响起打印机“吱吱咯咯”的运作声,在空寂无人的楼层里激起一阵回声,整层楼面都似活了过来。
徐俊草草吃了两个温热的菜肉团子,给小张留了两个。他捧着厚厚一摞出车率统计表,拖着平板推车,来到走廊尽头的仓储间,将一箱箱消毒水搬到平板推车上,再拉着推车走到楼梯口。将两箱消毒水叠放在一起,把统计表搁在箱子上头,弯下腰,深吸一口气,猛地抱起两个共重三十二公斤的箱子,一鼓作气跑下三楼,把箱子放在一楼的平板推车上,又跑回三楼。
自从疫情暴发,公司里的电梯就都停止了运作,上下进出全靠两条腿。
这样往返搬了两趟,徐俊跑得出了一身汗,下意识地想拉下口罩透一口气,手指触到口罩边沿,想起什么,又默默放下了手,只是松开羽绒服的领口,叉着腰歇了口气,便又推着载有消毒水的推车,走向几百米外的停车场。
途中他碰见隔壁车队的机务小冯,两人隔着口罩,彼此确认过眼神,相互点点头,推着消杀用品走向自己的车队。
5:45
各车队当班司机陆续到岗,小张已先徐俊一步,等在发车点,戴着口罩、手套,手持体温枪,为每一位将要出车的司机检测体温、签到。司机们自觉地隔开一臂多长的距离,遥遥点头打招呼。成山路停车场内的灯光亮如白昼,将小张的身形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手捧考勤统计表,嘴里念念有词。
“……阿彭,到岗体温正常……阿苏,到岗体温正常……老蒋,到岗体温正常……”
“小张介认真做什么?意思意思么好嘞!”两个平日里与小张比较熟悉的老司机打哈哈。
“现在是特殊时期,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马虎大意。”素日里一贯笑嘻嘻老好人似的小张难得严肃地反驳。
每天到岗时、上岗前、收工后的体温测量,看起来枯燥又机械,日复一日,免不了有司机觉得多此一举,但小张有自己的坚持。司机们偶有思想意识上对体温检测的不以为然,可作为客运公司负责收集统计所有员工每日行止与健康状况的人,他不能有一刻松懈。
“哟!难得看到小张这么严肃。来来来,大家领早点,一人一份,吃饱肚子才有力气开工!人人有,都在自己的车位前,我给你们送过去!”食堂的付阿姨推着保温餐车走近,扬声说。
付阿姨的到来,仿佛一下子冲散了清晨的寒气。“今朝有啥好吃的?”“肉馒头有吗?”“甜浆有没有?”司机们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问。
“有有!都有!”付阿姨嗓门洪亮,传得老远。
付春英五十五岁,早到了退休的年龄。
她年轻的时候,是巴士公司的售票员,人到中年,上海巴士公交系统全线实行无人售票,干了二十年售票员工作的付春英,因为还能烧一手好菜,辗转被公司安排到食堂工作。
付春英干一行,爱一行,在浦东杨高公共交通有限公司的食堂,一干又是十五年。2020年春节前,女儿女婿就劝她:您快六十岁了,在公交公司干了三十多年,好退休在家享享清福,含饴弄孙了。付春英有点动心。可还没等她过完年向公司提出解聘,新冠肺炎疫情暴发,食堂里的两个厨师、七八个服务员都因疫情和省际道路交通封闭等原因滞留在老家,无法返回上海,而公司在2月3日就要复工。食堂领导打电话给她:“付阿姨,你看看现在这个情形……”领导也有些难以启齿,“你能不能来帮帮忙?”
付春英二话不说,满口答应。
身为医生的女儿女婿再三劝阻:“你在单位里,每天要接触那么多人,一旦感染,伤害是不可估量的。”
“我是老党员了,这个时候不能犹豫退缩。”她回答,“我做好防护,不会有问题的!”
2月3日一清早,她还是上了岗。
这会儿她推着保温餐车,将一一用食品袋分装打包好的肉馒头、菜馒头、白煮蛋和热豆浆送到发车点,就是学习领会了防疫条例里防止司机们同时在食堂用餐,避免聚集性感染,又让司机们在发车前能吃上一口热乎乎的早点。
与此同时,在机务工作区,车辆做出车前的清洁整理,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
客运分公司原本有五六十位司机,不少人春节前后离沪返乡过年,疫情的暴发打乱了他们回沪复工的计划,导致2月10日分公司全面复工以来,仍有好几位司机无法到岗出车,车队人手严重不足。一线司机出身的徐俊在复工前一天为分公司整体复工做准备工作时,留意到司机与机务两两一组合作为车辆消毒过程中,有几辆车消毒进度严重滞后,已是半夜十一点,还有车辆未完成整车消毒。
“我们现在人不够哇!”机务的脸包覆在眼罩和口罩之后,汗水为眼罩蒙上一层薄雾,讲话瓮声瓮气,“我们也想快一点!整个成山路一千多辆车等着消毒呢!”
徐俊当时就点点头,问:“还有没有多余的防护用具?”
“有!”机务指指不远处的机务室。
徐俊不声不响地去机务室领了一套防护用具,套上一次性帽子、扣上眼罩、穿上一次性雨披、脚蹬雨靴,最后戴好橡胶手套,加入到为车辆消毒的工作当中去。
整个车辆从内到外、由上而下,全面彻底地消毒一次——喷洒消毒水,擦拭车窗、扶手、座椅、行李架,拖地板,关门关窗封闭消杀,开门开窗通风散味——全套步骤完成,需要半小时到40分钟。一辆车消毒完毕,徐俊又累又热,已是汗透衣衫。 “老徐,侬吃得消吧?”与他搭档的年轻机务见徐俊靠在一旁的立柱上大口喘气,忙问,“吃勿消侬休息一歇,下一辆车我自己弄。”
徐俊双手撑着膝盖,匀一匀呼吸,直起身,“没事,走,去弄下一辆车!”
只有徐俊自己晓得,有那么一刹那,他头晕目眩,觉得透不过气来。到底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以前从来没有戴口罩的习惯,忽然之间时刻要戴着口罩不说,还要戴着口罩做重体力劳动,坐久了办公室的他其实有点力不从心。可疫情当前,他说什么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这一帮忙,就从2月里一直帮到了3月。
6:30
徐俊目送大部分班车司机坐进驾驶室,一辆接一辆驶离成山路,驶上各自的班车路线,才坐进一辆大客车驾驶室,对着后视镜检查自己的口罩、仪容。
浦东杨高公共交通有限公司客运分公司为十几家大中型企业如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中国商用飞机制造有限公司上海飞机设计研究院、上海博物馆、上汽通用等提供班车服务,全面复工以来,班车司机人手不足的问题变得尤为突出。
有一天早晨,一辆班车半路抛锚,调度员临时抽调一辆四十九座的大客车,又从隔壁公交公司借调了一位公交司机顶班。客车载着商飞设计研究院的员工开到门口,门口保安因为没有接到临时调换车辆的通知,一看车牌与司机和事先报备的不符,坚决不予放行,活活把一车员工拒之门外,直到客运分公司调度与商飞方面负责联系的老师沟通妥当,保安接到车辆信息更改通知,才予以放行。
也有临时借调来的公交司机对班车线路不熟,导致班车晚点,吃投诉单的事发生。
徐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终于在一次开班后总结会时提出:“与其有什么突发状况,从隔壁公交公司借人,不如我顶一顶。”
“老徐侬吃得消?”分公司胖胖的王经理问。徐俊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中间再去开班车,他担心徐俊身体扛不住。
徐俊闻言就笑一笑,“吃得消、吃得消!”
经理拗不过徐俊,最终点头答应,“不过侬要量力而行,吃勿消不要硬扛。”
阔别司机岗位八年之后,徐俊再一次坐到了客运大巴士的驾驶座上。
6点40分,徐俊驾驶的大巴士,缓缓停在班车第一个上客点。
晨光已洒满这座城市,车辆、行人亦已多了起来。徐俊打开前门,站到门边,手持测温枪,一边为前来乘车的商飞员工检测体温、留心他们是否佩戴口罩,一边在心里暗暗计算时间。班车上客点大多在路边,通常停一到两分钟就需要开走,以免超时停车。
7:50
终于跑完一圈班车线路,将一车商飞设计院的员工送达园区。徐俊在园区门口停车,降下车窗,半探出头去,配合园区保安检测体温。
门口保安已认识身材敦实的徐俊,一边笑眯眯收起测温枪,一边调侃,“哦哟,徐师傅今朝没忘记戴口罩啊!”
徐俊隔着口罩苦笑。
他第一天开商飞设计研究院的班车,路上一个多小时口罩戴下来,觉得憋闷,进了园区,等乘客下车的功夫,他就站在车门边上,半拉下口罩,想透透气。好巧不巧,这个动作恰恰被当天前来检查的后勤部长看个正着,还拍了下来,直接上报到杨高客运分公司。他回到分公司,班后总结会上,经理当众点名批评了他:“老徐你是老同志了,通勤车防疫条例不是摆设,你还是管理员,怎么能不以身作则?”
商飞设计研究院的工作,关系着国产支线飞机ARJ21浦东生产线是否能按计划打通各环节投产,设计研究院的员工们在疫情如此严重的时期,冒着风险,每天通勤复工,就是为了能按原计划完成试飞任务。作为提供通勤服务的客运公司,不能因为司机的一时疏忽,增加风险。最后,领导决定,徐俊身为老司机、管理员,第一天代岗,就公然无视规定,不戴口罩,给其他司机带了坏头,罚款五百元,以儆效尤。
徐俊心里不是不委屈的。
人手不够,他自愿代班,当时也不是在封闭的车厢里,而是因为憋闷,下了车在车门旁边想抽根香烟缓一缓的。
但他知道,只有他接受处罚,其他司机才会认真重视防疫条例,不疏忽麻痹,心存侥幸。
现在连商飞设计院的保安都知道他因为没戴口罩被处罚的事了。
9:00
早晨的通勤班车任务悉数结束,司机们陆续回到成山路停车场,把每辆班车发车时间、到达时间、乘客人数等数据通过微信群发给小张。小张将今早出车的司机体温数据和每辆班车乘客人数及是否有体温异常的数据根据对应不同班车的车牌号录入电脑。
这是一项乏味又丝毫不容差错的工作,稍有疏忽,今后如有需要查找相关乘客的工作就将变得异常艰巨。盯着电脑屏幕一看就是两个小时,小张只觉得自己两只眼睛又酸又胀,本能地伸手想揉揉眼睛,手刚要碰到眼皮,他猛地想起开会时领导再三传达和强调的在充分清洁手部之前,不要触碰眼睛口鼻,便轻轻放下手,转动酸胀不已的眼睛,缓解眼部的干涩不适。
小张仅仅休息了两分钟,便再一次投入到工作当中,逐一打电话,询问所有还未复工的司机们,是否已经返沪,健康状况如何。
“……老齐,你回来了吗?还没有啊?……好的,你注意防护,回来了告诉我一声。”
“李师傅,在家隔离还习惯吗?……哈哈哈是满厌气的……现阶段麻将就不要想了,喝喝茶,看看电视吧。”
“……小阿彭感冒好一点了吗?这个时间点感冒,要多喝水,好好休息……每天早晚两次测量体温,有变化随时告诉我……家里的菜还充足吗?我下班给你买一点送过去吧……”
十几位司机电话询问下来,小张的嗓子都快哑了。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一边活动坐得发麻的双脚,一边眺望楼下停车场内正在消毒作业的车辆。
机务工老杜一手拄着拖把,一手轻捶后腰,“隔壁车队已经能预约紫外线消毒间进行无人消毒了,车子开进消毒间,人离开,房间里216盏紫外线灯齐齐打开,30秒就可以对全车内外进行消毒。”
老杜的语气不无羡慕。
“他们公交车队车辆多,人手少,我们车子比他们少,大家辛苦点,先用人力消毒。”与机务和司机们一起消毒的徐俊拍拍老杜肩膀。
11:00
一轮消毒完毕,司机们终于能坐下来歇一口气。以往同事们都三三两两相约一起去食堂吃饭,饭后要么在自己车上休息小睡片刻,要么大家找个停车场里空旷的地方抽烟聊天打牌,而现在,食堂里一群人聚在一桌吃饭的场景不再,气氛总显得有些冷清凝重。
但这并不影响付春英对食堂餐点品质的要求。她和食堂里另外三位服务员承担起了原本由三个厨师十名服务员共同分担的工作量。
疫情发生之前,食堂的肉禽蛋、水果蔬菜都有专人负责送货上门,疫情发生之后,本来的供货商回老家暂时无法返沪,送货上门更是无从谈起。付春英一力承包了食堂食材采购的任务,眼镜口罩手套全副武装地开着一辆小面包车去买菜。公司规定疫情期间禁止在食堂聚集用餐,她就自掏腰包,从附近一家暂时无法营业的粥饭铺里购买了一批食品打包盒和保温袋,把做好的饭菜一一分装打包好放在保温袋里,方便司机师傅们随来随取,既避免在食堂逗留聚集,又能吃上热饭热菜。从早晨6点进公司加热头一天晚上做好的肉馒头、菜馒头,打包分发到司机手里,到开着面包车去菜场采购,再到回食堂和服务员们一起洗菜切配,然后站在大灶头前烹炒煎炸,付春英没有片刻休息。
等到送走最后一位前来取餐的员工,付春英已是累得双腿发软。三个服务员捧着自己的一份午餐,各据食堂一隅吃饭,付春英缓缓撑着桌沿坐下来,又一次想:到底是老了,体力大不如前,老早卖一天车票、掂一上午大勺,都不觉得累,现在撑不住了。等疫情结束,是该退休了。
此时,徐俊从食堂打了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保温袋,取出里头盛着回锅肉、干煎带鱼和蒜泥生菜的饭盒,趁热吃了,这才抽出时间给母亲打电话。徐俊的母亲在疫情发生前一直与他同住,现在他每天早出晚归,妻子单位离家也远,留老母亲在家又要给孙子做饭,又要让老人家监督孙子上网课,老太太有些力不从心。徐俊和妻子商量过后,暂时将老母亲送到家住宝山的姐姐处,由姐姐照顾老太太一段时间。
老太太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中气十足,听来精神不错。
“阿俊啊,啥辰光接我回川沙啊?”
老太太想孙子了。从孙子出生以来,就由她一手带大,老人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孙子这么久时间。
“等疫情结束,我没那么忙了,就接您回来。”徐俊和声劝慰母亲,“您要是想天宝了,可以和他视频通话,让阿姐帮你连微信。”
“我又不是做不动,你做什么非要把我送到大妹家里?”老太太不大开心,觉得儿子嫌弃自己了。
徐俊赔笑,“很快就能接您回家了。”
他不想告诉母亲,他每天上班接触的人既多又杂,万一身上带着病毒、细菌回家,传染给老人家就不好了。
老太太嘀咕了一回,终于挂了电话。
徐俊转而打开手机上的监控软件,通过安装在家里的摄像头,远程监督独自一人在家上网课的儿子。画面中徐天宝坐在大茶几前,茶几上放着一桶方便面,墙壁上投映着老师正在直播的网课内容,天宝半埋着头在做笔记。徐俊微微叹了口气。
上初一的男孩子,正是学习、发育最关键的时候,偏偏他和妻子都要上班,孩子独自在家无人照料,平时中午一个人,不是吃方便面就是前一天晚上的剩饭剩菜,学习方面有什么不会不懂的,也无人辅导。徐俊愧疚又焦虑。
15:00
下午三点,徐俊在下午班车出车前,按预约时间,错开其他同事,前往公司医务室。
医务室的蔡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套着医用手套,接过徐俊的病历卡,一边示意他坐到办公桌前,挽高左手衣袖,方便测量血压。
“老徐,你最近的血压有点偏高啊。”蔡医生看了看水银血压计的汞柱,不无担心地说,“是不是最近没有好好休息?有没有什么感觉?”
“有点头疼。”徐俊没多说。
蔡医生叹了一口气。
最近预约来医务室开药的人多了起来,除了疫情期间不方便前往医院看病随访的慢性病病号,还有不少像徐俊这样,本来吃药控制得比较好,但由于近来工作强度增加、压力大,导致血压、血糖升高的情况。蔡医生取下绑在徐俊手臂上的袖带:“我再给你开些洛汀新,再忙也一定要记得按时吃药。”
“好的。”徐俊接过蔡医生递来的降压药,辞别蔡医生,走出医务室。
外头日光渐西,徐俊将药盒揣进口袋里。
他们做司机的,忙起来三餐不继,有时候连上厕所的工夫都没有,总也想不着吃药。
一抬头,迎面碰上同样来医务室打算开药的小张。“你也来看医生?”徐俊问。
“嗯,开点药。”
蔡医生不太认识小张,接过他的病历卡翻了翻,又示意小张坐下,先测量体温血压。
“高压一百五,低压一百一,以你的年纪,这个血压有点太高了。”蔡医生特意翻到病历卡前页,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的病历卡薄薄的近乎崭新,以前应该身体不错,很少看病。
小张微微弯了眼:“最近睡得不太好……晚上总是惊醒。”
他知道自己给自己太多压力。
每天都担心车辆消杀工作有疏漏,哪怕不用他亲自动手为车辆消毒,可消杀步骤他都一清二楚;分公司所有员工的健康状况、出勤状况、车况他都了如指掌;车辆对应的班车线路更是烂熟于心。工作间隙还要担心春节前在学校感染了流感痊愈后一直有点小咳嗽的儿子在家有没有认真上网课、有没有及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会不会因为长时间关在家里,和体弱的妈妈之间发生矛盾……这些担心交织在一起,令他失眠有一段时间了。
蔡医生表示理解:“近来压力挺大吧?我给你开一些解郁安神颗粒,先吃一周看看。一周后来我这里复诊,我们再调整。”
小张接过安神颗粒,向蔡医生道谢后,走出医务室。他明白自己可以趁病顺势从现在紧张的状态当中退下来,回家好好休息,然而想到无数医护人员、无数社区街道的志愿者都在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疫在一线奋战,他就再一次打起精神,让自己全力去解决各种突发情况。
15:30
下午班车发车前,领导忽然召集司机们开一个紧急临时会议。经理面有急难之色。
“突发状况:商飞设计院张江员工宿舍附近的超市发现一起确诊病例,他们宿舍里有超市接触史的人都要统一送回宿舍居家隔离,现在要派两辆车将他们从设计院接送回宿舍……”
领导环视众人,颇为难。
会议室里的这些司机都是四十岁朝上甚至五十出头的老师傅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要他指名谁去,都有点不近人情。
徐俊看着无人应声的会议室,在心里想了又想,慢慢举起手,“我去吧。”
“我也去。”有他带头,司机里另一位党员老戈也自愿前去接送有接触史的商飞设计研究院员工居家隔离。
他们做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只是尽力把每个人,都安全送到他们要去的地方。
散会后两人一同前往机务室,领取全套防护装备,穿戴整齐,隔着防护镜彼此打量。矮墩墩的徐俊穿着中号防护服,裤脚束进鞋套里,远看像一个春天里的雪人。徐俊自己也笑了。
单位同事给他们拍照,纷纷祝徐俊二人顺利出车,平安归来。两人像是两个要上战场的战士,彼此拥抱,大力拍打对方后背,为自己加油,给对方鼓劲儿。
付春英刚刚把次日的早点做好,从食堂出来,正打算下班,经过人群,看见这一幕,扬声说:“小徐、老戈好样的!明朝我给你们两个开小灶!想吃什么尽管同我讲!”
“哎呀,早晓得有小灶吃么,我们也报名了!”同事们纷纷开起玩笑,沉重的气氛一下子被笑声冲淡。
15:45
徐俊坐进已消毒好的四十九座大客车驾驶室,关上车门,如同他无数次发动汽车一样,左脚踩离合器,右手挂挡,右脚松刹车、轻踩油门,轻抬离合器,汽车缓缓启动,驶出成山路停车场。后视镜里,同事驾驶的另一辆大客车,也缓缓启动,跟了上来。
晚高峰将至,一辆又一辆公交车、通勤班车,从成山路停车场开出,融进这座城市的道路管网当中,去往医院、工厂、社区……
西斜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徐俊的身上,他心里惦记着自己汽车后座上的那几袋蔬菜,等送完需要居家隔离的商飞员工,他今天要早点下班,给年前摔坏了腿的带他入行的师傅和几个从外地回沪自觉居家隔离、不方便出门买菜的同事送菜去。
路边绽放的紫玉兰映入徐俊的视野,他掩在护目镜下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喜悦。
春天的花都开好了,疫情终会被战胜。
到那时,他可以把母亲从宝山接回来,带着妻子、儿子,一起踏青去。
徐俊眼里带笑,如是想。
徐俊,五十一岁,浦东杨高公共交通有限公司客运分公司机务管理员。
小张,四十二岁,浦东杨高公共交通有限公司客运分公司业务部管理员。
付春英(化名),五十五岁,浦东杨高公共交通有限公司客运分公司食堂厨师。
谨以此文,致敬那些奋战在一线的公交人、默默无闻地为保障通勤安全而早出晚归的公交后勤人员。
(作者简介:寒烈,上海作协会员,上海网络作协会员、理事、网络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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